但他无暇欣赏,他正紧持长剑,心中的仇恨像火山喷发一样无可遏制。
他瞥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雕纹铜镜,冒火的眼睛,愤恨的神情。他觉得他浑身的肌肉都聚集在一起随时要炸裂。
他知道要冷静,可是一想到他陆氏一族八十一条性命,想到他被父亲旧僚冒死藏在泔水车的草垛里逃命,想到他在瓢泼大雨里饥寒交迫走投无路,想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恨不能即刻冲上前去将其碎尸万段!
可是不行,冷静!他必须冷静!刘腾是个练家子,武艺高超,奸猾狡诈,即使趁其不备侥幸一剑刺中,第一他未必就死,第二这样痛快的杀了他,也实在难报陆家血海深仇。
况且不管刘腾死不死,他自己肯定没命了。
无论如何要忍耐。
这时一个小丫鬟送来四色糕点,两个缠丝水晶碟盛的是:玫瑰玲珑糕、松瓤鹅油卷,两个高足素银盏盛的是:浇了桂花饧的藕粉团子、兑了杏仁露的糖蒸酥酪。
陆不凡看着这精致细点,遥想曾经的钟鸣鼎食,更是戚苦添恨。小丫鬟道:“公子请稍待,我们姑娘说她一会儿亲自来奉茶。”
觅语楼楼主是个见过世面的,明白今日的客人不在取乐,只怕不把她这觅语楼拆了就算好的,便打发其他姑娘都去秋郊了,只留下赵仰晴应承周旋。
一楼忽然一阵嘈杂,霎时间进来五十个执刀的皂衣苍头,黑鸦鸦占满了大厅,复又鸦雀无声。
觅语楼还从未这样紧张压抑过。
十几个精壮敏捷的蹿上了楼,齐刷刷的刀出半鞘。
一个头扎高士巾的颧骨突出的中年男人在夹道护卫下,不徐不紧的走上楼。
这是陆不凡第一次直面他的仇人。刘腾并无想象中的面目狰狞,他不俊不丑,目光阴郁,径直走到陆不凡的面前,轻蔑道:“你叫陆不凡?不登官门,爱钻青楼?”
他声音不高但不怒自威。是了,他虽是太监,却也是重臣,是把太后皇帝都玩弄于鼓掌的狠角儿。
陆不凡紧紧握住剑鞘,冷静,冷静!他冷笑道:“自古青楼多风流,男人嘛!哪有不爱风流的。怎么?刘司空是不爱青楼?还是不能风流?”
太监身体上的残缺是他们的剜心之痛!如此嘲讽,刘腾纵有城府,也登时恼羞成怒,目露凶光: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送你见阎王!
不消说屋外全是精挑细选的打手,单刘腾自己就是一等一的高手。陆不凡看出来他在运功,手腕青筋搏动,浑身提上劲儿来。陆不凡情知危殆,幽愤紧张下也从速屏息运气,准备随时拔剑。
就在此时,赵仰晴执觚而进。陆不凡浸淫仇恨,刘腾顿生杀念,两人都未留意她。
奈何这赵仰晴实在太夺目:身着暗花浮云锦诃子裙,外罩青莲绕香烟轻纱衫,雪白肩膀隐约得见,一双含情目两道卷烟眉,桃腮含春意朱唇启笑颜,更妙的是冰肌冷艳,玉骨风流。
俩个人不由自主看向她,只见其袅娜莲步,婉转流声:“岂能不风流!刘司空乃治世能臣,是真英雄也。”她来到二人之间,缓缓斟酒:“真英雄之于风流,唯畅饮杜康,不醉不休!”
赵仰晴奉酒与刘腾,道:“陆公子特意备下美酒‘三国觞’。如此用心,还请刘司空赏光。”
刘腾冷笑道:“甚么三国觞?我怎么没听过这个酒?小丫头,休得在老夫面前耍花招!”
“此乃觅语楼秘酿,取蜀都芙蓉、吴都红梅和洛阳牡丹三花的花种花蜜花粉,引洛水酿制。遂名三国觞。”
仰晴不卑不亢,素手齐眉再度奉酒:“东吴柔韧、蜀汉悲壮、曹魏激荡,三国慷慨会于杜康,小女子斗胆以为,即使刘司空饮尽天下美酒,却非此酒无以敬英雄。”
赵仰晴奉承的不媚不俗。刘腾扫了眼陆不凡,思忖着不值为一只蝼蚁与玉玲珑生出嫌隙,于是大笑:“好一个三国觞!”随手放下一锭黄金,屏退了赵仰晴。
赵仰晴转身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不凡。
陆不凡明白,刚才的剑拔弩张看似被这惊鸿姝丽消解于无形,可如果自己再要鲁莽,那就真的是作死了。要报仇就绝不能逞一时之快。
陆不凡极力克制自己,镇定。
他奉上一只锦盒道:“晚辈奉家师之命,特备寿礼以庆使君千秋。只是使君府邸门庭若市,这才不得已劳动司空大驾。”
“哦?玉馆主怎的如此客气,这倒巧了,我也备了份薄礼,要玉馆主亲启。”刘腾更是轻描淡写,说着递出一封信。
陆不凡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来取信的。他心下好奇,是什么要紧的信,既不能飞鸽传书,还要他亲自来取。
刘腾打开锦盒,问道:“这是什么?种子?”
“不错,正是珊瑚树树种。家师听闻司空感叹白旃檀不能逆风飘香,特别要我向天竺高僧寻了这波利质多罗树树种。家师又怕这天竺树木会南橘北枳,所以我已经施法,确保它一年便可成长开花,以便刘司空逆风闻香。”陆不凡说罢,幽幽地盯着刘腾。
波利质多罗树是梵语,传说其花色深红,枝如长穗,中土叫它珊瑚树。
而白旃檀是天竺香树,天竺与中土隔着千山万水,不管是人还是马,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能两地来往,所谓异地贵物,天竺的白旃檀,中土视如珍宝,能在自家庭院栽培,足见刘腾权势熏天。
只是再珍贵,白旃檀也是凡木,香味只能顺风,而波利质多罗树就不同了,它生长在天竺佛境,所以香气不屈从风向,能逆风飘香。除了水仙馆,在中土,波利质多罗树就只存在佛经里了。
刘腾很明白,玉玲珑意在提醒他,人的世界里或许他可以只手遮天,但是若染指佛界仙境,异兽神物,他却非依靠水仙馆不可。
“玉馆主的首座弟子果然不同凡响,听说你精通梵语,莫非那位天竺高僧与陆公子以前就相识,老夫这个中间人倒是多此一举了。”
刘腾心下疑惑,那两个天竺和尚是自己介绍给水仙馆的,这陆不凡才认识没几天,就能要到波利质多罗树树种。放眼全国通晓梵语也没几个,怎么偏偏他就会呢,这个水仙馆倒像是有备而来。
“刘司空不要误会,水仙馆确实是通过使君才得以认识两位高僧。也正是因为有司空的交代,师傅才特命晚辈前来相迎。晚辈得遇恩师之前,家里买卖丝绸,所以晓得一点波斯语和梵语。”
“哦?老夫倒识得几个西域使臣和商团,可以为尊家穿针引线。”刘腾继续试探。
“晚辈谢司空美意,只可惜家父数年前归乡途中遭遇歹人,已经离世了。”
刘腾听罢也未全然在意,正欲离去,陆不凡突然道:“刘司空请留步,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两位高僧既是刘司空举荐,水仙馆必定不会怠慢。既然人和文牒都已经交给晚辈,晚辈自当安然无恙的带回水仙馆。司空一路上安排人来保护,虽是好意,只是司空的手下未必全然领会。昨天那些人因为这两位高僧在酒楼里闹事,差点伤了高僧呢。如果司空放心水仙馆,就不劳司空费心了。”
陆不凡心想,刘腾心思深沉,可是他派出来人却是草包,这状不告白不告,而且苍蝇似地跟着他,着实讨厌得很。
“既然陆公子好本事,老夫撤人。”刘腾面色沉郁。他行事阴狠,驭下严苛,不知昨天闹事的那几个会是什么结果。
刘腾走后。陆不凡心有余悸,后背的冷汗已浸透襦衫。他绷紧的神经像拉直的皮筋突然一松,整个人跌坐在软榻上,脸色有些泛黄。
赵仰晴抱着一把阮咸款款走来。她见陆不凡目光留滞,萁踞而坐,双手还兀自纂着拳。她也不言语,跪坐在他对面,兀自弹唱起来:
婉娈有芬芳,萱草树兰房,
日暮寄禺谷,清露凝秋霜,
天网弥四野,穹庐盖何方,
身外无长物,长极乐未央。
春深深几许,言尽弦五张,
飏飏息兰圃,南雁掠北窗,
灵芝摇三秀,采薇山阿伤,
庭衢八荒地,曜目出扶桑。
悠扬的琴声和凄婉的歌声缓缓在陆不凡的心间流淌,他缓缓起身,向赵仰晴深深施了一礼,道:“多谢姑娘为我解围。”
赵仰晴也放下琴,起身还礼:“公子不必谢我,公子即在我这里会客,那么为公子周旋也是应当的。况且我还真怕公子和他们动起手,即使公子不吃亏,这觅语楼怕也吃不消呢。”
陆不凡惭愧道:“姑娘兰心惠质,果然名不虚传。”
赵仰晴莞尔一笑:“公子如此谦谦有礼,仰晴更无简慢之理。自当为公子奉茶。公子且宽坐。”
觅语楼的奉茶不单单是品茗饮茶,也有摆馔用饭的意思。此时天色已晚,赵仰晴这会儿的奉茶正是整治菜蔬肴馔的意思。
今天的阵仗,厨子杂役丫鬟都吓坏了,她这一去张罗,不知多久才回来。
陆不凡有点舍不得,他不想吃饭,只想她陪着自己说说话,但又怕她误会自己是那种只会怜香惜玉的浪荡子,挽留的话倒了嘴边生生咽了回去。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又有点后悔。
这位赵仰晴举止轻巧,言语不俗,实在是今天的一抹亮色。
她这屋子也很是清雅,窗外是片荷塘,室内多设碧绿的软罗纱幔,床榻前设的是一对大雁栖息于荻渚芦丛的琉璃屏风。另有置文房四宝的条案,对弈的矮几。墙上无画,只挂着刚才弹奏的阮咸。
往常这觅语楼的湖光秋月下,到处是嬉笑攘闹的男男女女。即使赵仰晴不见客,也不会有今天这样静悄悄的好时候。
赵仰晴并两个丫鬟摆好菜蔬,挑亮宫灯,丫鬟们撤下了茶点。这会儿清清静静的,就只剩赵仰晴和陆不凡。
“公子,喝杯茶吧,我添了茯苓和酸枣仁,能够安神。”
“劳姑娘费心,也让姑娘见笑了。”
俩人一时无话,窗外的远山渐渐融入暮色,赵仰晴先开口道:“公子,仰晴自知飘浮于风尘,为世人不齿。自然没有资格过问公子的身世,只是仰晴见公子风度翩翩,温和有礼,今日却困苦至此,实在是为公子难过。如果公子不嫌弃,有什么话,尽可以对仰晴说。仰晴虽不能为公子解忧,却可以洗耳恭听,公子也不必闷在心里,有苦难言啊。”
这一句“有苦难言”直直戳中陆不凡的心底的痛。陆不凡激动道:“仰晴姑娘,陆某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啊!”
他干了一杯酒。
原来陆不凡是鲜卑人氏,其父因反对孝文帝礼从华夏的改制,得罪了皇帝,刘腾便借机蛊惑谗言,使得皇帝赐陆睿自尽,而刘腾惧怕陆家势力,为斩草除根便假传圣意,诛杀了陆氏一族。
当然,陆不凡没有照实全说,他隐去了自己父亲勾结镇北将军意图发动兵变才被刘腾告密的原委。现在皇帝已经死了,但刘腾却还活着。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个阉人一样,都有着无法抚平的痛!
“公子背负血海深仇,自然意难平,也不是谁三言两语就可安慰的。只是公子既然选择忍辱负重,就该更加珍视自己,切不可再有今日之莽撞。否则就遑论报仇了。”赵仰晴言语颇为坚定。
“仰晴姑娘所言甚是,所以陆某实在当再谢一次姑娘的解围。”陆不凡忽然想起那“三国殇”,问道:“请教姑娘,那三国觞的酒是真的么?”
“青楼多备茱萸酒,所以姑娘们就自己酿制三花酒,取了名字叫做“三花伤”,至于这三花嘛,不过是桃杏李花罢了。”
陆不凡刚要称赞她机灵聪慧,却突然反应过来,那“三花伤”的伤不是酒觞的觞,而是伤心的伤。姑娘们不愿意喝的茱萸酒是和五石散同效的温腰之物,是青楼用来媚惑男人,也是折腾这些可怜女人的春药。
赵仰晴虽然卖艺不卖身,却终究也是歌妓一流,难免兔死狐悲,即使现在再受追捧,她也不过是这天地间的伤心人。
果然,赵仰晴叹道:“公子虽然羁于家仇,却终有报仇解脱之日。而仰晴羁于风尘一日,便要累于一世。”
“其实仰晴姑娘洁身自好,又资质非凡,现下又有那么多贵介公子仰慕姑娘,姑娘还怕遇不到一位仪表堂堂的知心人么?”陆不凡真心觉得她值得一个好归宿。
“仪表堂堂倒是常见,可是心,却如何得见?”
赵仰晴独自走到窗前,她想推开半扇窗,一伸手露出半截皓腕。她吹着风,怎么还没喝伤心酒,就流伤心泪了呢?
是啊,人心,最是难测之地!
陆不凡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忽然觉着她这屋子真是妙啊,荷塘的水波撩拨着月色,映照在窗格子上,室内的宫灯烛火交相辉映,碧绿的纱帐随晚风飘荡,他人好像置身于一艘摇晃的小船上,晕晕荡荡,有些微醺。
他看着赵仰晴临窗而立,青丝飘逸,她的侧脸精致柔美,像是工笔画的勾勒,她眼泛泪波,深情又伤感。
她美的就像一幅画!
陆不凡如置画中,不由自主的来到她身边,他用吻啄取她的泪。
赵仰晴的脸冰凉,发烫的是心。难道她这只名动京城的“洛阳牡丹”也有折服的时候?折服于他的风仪和魅力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她闭上了眼睛。
他抱起她,走过雁绣的屏风。他要她,他要有那么一刻,哪怕只有那么一刻,他的心里没有仇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