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 勿念,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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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预料,走了百里路程回来的许家少爷没等着被那心疼坏了的许头家整顿一席好酒好菜补补身子骨,喝口茶水便又走了,说是要给个兄弟往旁的青山镇上捎个口信儿,往嘴里匆忙灌了壶茶水便走了,劝也劝不住。



    瞧着刚刚摆上来的席面而,许头家唉声叹气,富仙居掌柜的凑上去问,是不是心疼这席面没人来吃,白花银子,他却答道:



    “我儿在外头受了大苦,原本不是今年的新茶,一口都不肯喝,这会儿三两口就下去了!”



    掌柜的再不敢多问,却又听闻许头家说道:“这桌席面,送你和伙计厨子吃了,自己拿壶酒,别净捡贵的啊,老爷今儿个高兴。”



    几个伙计厨子和掌柜的都莫名其妙,明明说你儿在外吃了偌大苦头,怎还请咱们吃这十两银子的席面?不过想不通归想不通,平日里可是这等席面也就是看看而已,尝还真是头一次,更何况这样的年成,坐下吃席面,嗨嗨,那还真是头一遭。



    满嘴抹油的其中一伙计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问那突然大方起来的许头家为何高兴时,被白了眼。



    我儿懂事理,有兄弟了,当爹的能不高兴?



    而后许头家苦笑着摸腰间不见了踪影的钱袋,好小子,这倒还真没生疏。



    ....



    说句实在话,许先前头见着了那桌席面时差点就没能挪动步子,到底是自家酒楼里厨子做出来的席面,比起这些天在外头吃的猪食来自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奈何魏兄弟爹娘还眼巴巴等着他要他捎回去的口信儿,年三十儿之后就晚了....



    没法子,这点儿江湖道义还是得讲的。



    许先捶捶酸痛腿脚近了城门,那守城门的军士看傻子似的看他,临过年的刚进城就出城,难不成是个傻子不成?不过递过来的银子倒是分量不轻,也便不管那么多,只是招呼道:“明天还是咱守城,要是今晚回来就跟守夜的弟兄打个招呼,自给你开门,山上路不好走,回来要是走夜路记得打灯笼。”



    眼见许先走的远了,那守城军士才上下抛抛那块碎银子,跟同僚笑说又是一笔横财。



    出了栖山县城,饥民虽有,但也不多见,三五个的聚在一起烤火,火堆里还捂着几个红苕,身后是拿些零散东西堆出来的窝棚,算是栖身之所。



    栖山县地界内的饥民日子不算难熬,周围山里哪怕是入了冬,也还能刨见些什么吃食,不至于饿死人,再加上偶尔有往来客人发善心,栖山县县衙里头时不时出来人挑几担过来慰问,每个窝棚前放下几个,不多,却也聊胜于无。



    大尧赈济、赈粜、赈贷救荒三赈之中,名既不同,用各有体,其中赈济一途便以煮赈工赈为主,前者施粥于饥民,后者以工代赈。徽宿二州得益于赈粜赈贷二策,郡县内又广施米粮,故而日子也渐好转,许多流落江州的饥民开始还乡。栖山县本是设了粥棚,可每日熬煮粥水竟还不足以供给城外饥民十之一二,因而粥棚开了不多时便维持不下去,此时县衙内一小吏突发奇想,说是红苕亦可替米谷,且米谷贵而红苕贱,原本能救活一人的粮食,现如今换了红苕便能救活三五人,何乐而不为?



    随后栖山县所设粥棚便改为城里衙役小吏领着挑了红苕担子的出城去发粮,卓见成效,栖山县外已有好些时候未曾见过饿殍,只是城里富户还是怕把那些曾饿疯了的饥民放进来扎眼功夫就把自家掳掠一空,县衙内闭城令也便还在,若不是回来团年的本县人,是进不得。



    许先身上包袱本没多少分量,里头就是些零散衣服,可在山道上走了没一半路程便重逾千斤,便被他仍在道旁一处隐蔽树丛中,等着回来再取也好。



    拖着灌铅步子走了约莫个把时辰路程,魏兄弟所说“见着村口那棵东倒西歪大槐树就到了”的言语,许先此刻已是半信半疑,对他露出不好意思神情说的“稍有些远”反倒是深信不疑起来。



    稍有些远,十里,二十里,也是稍有些远,许先有些悔意,咋个出来的时候不去车马行里弄匹马来,这会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青山镇还是远在天边没个着落,这该如何是好?



    许先停下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又向前时,迎面碰上个樵夫打扮的汉子,微微上了年纪,腿脚也像是不灵便,便开口问道:“老人家,那青山镇还有多少路程?”



    “不远,也就还剩十一二里地,赶快些不用一个时辰就到。”



    还有十多里地....原以为那镇子近在咫尺的许先感觉脑袋有平时三个那么大。



    感情你魏长磐说的稍有些远是小几十里地啊!



    许先心里骂魏长磐为何不早说清楚,可一想起当时他腼腆表情来便明白,原来那时就知道自个儿会在这山道上如此狼狈?



    害人不浅呐。



    许先叹口气接着向前,如不想在这山道上露宿,便只有眼前这一条路可走。



    青山镇口来了个陌生人,说是栖山县人,来寻老魏家的消息一传出来,镇上人神情便精彩起来,看那来人眼神便有些玩味复杂。



    栖山县城里头张家,搁三年前还是侠义忠良,这会儿成了官府告示上的匪类,是县里镇上百姓都难以置信的事,毕竟是朝夕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朝夕间就成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之人,谁能信?谁敢信?可官府告示就贴在那儿,上头盖了通红大印,一条条罪状罗列的清楚,镇上老秀才为此特地去了趟县城,回来时也是沉默不语,谁问也不开口。



    镇上老魏家小崽子和钱二爷,都是栖山县张家弟子,而今成了匪类,镇上人瞧这两家人的眼神便不一样起来,虽说一时半会儿还没什么过分举动,可到底是渐渐疏离了,镇里孩子也被各家长辈叮嘱了,见那两家人,躲远远儿的。



    围着那来寻老魏家陌生人看的越来越多,却也没个人愿为他带路,许先焦急起来,难不成自己走错了镇子?可镇口那棵实在不敢恭维的大槐树明明白白长在那儿,总不能是别的镇子吧。



    瞧着镇上人戒惧眼神,许先忽的明白了些什么,愤然喊道:“魏兄弟是什么人,你们这些和他一个地方的难道有不知道的?难不成真信了那官府告示上的鬼话!”



    声嘶力竭。



    “年轻人,慎言。”拄着拐的老人颤颤巍巍走出来,是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曾在栖山县城里干过公事的,“官府出的告示,哪里有假的道理,石头和钱才在镇上都是好人不假,可指不定在外头沾染了什么恶习气,才落得而今这般下场,年轻人,老夫劝你句,莫要再和这帮人厮混....”



    “你!放!屁!”许先怒吼道,“官府说他是匪类他就是匪类,那老子说你们是猪狗,你们和猪狗又有什么区别!”



    “你,你,你....”那老人惊得呆了伸出指头来点许先,“竖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半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朽木,在这儿显摆个什么劲。”许先武道修为若有他骂人本事三成,约莫也足以横行江州了,“滚远远儿的,老子就是混这条道上的,今儿个谁要是敢动老子一根汗毛,明儿个就带人来杀得你镇上鸡犬不留。”



    许先的话显然吓住了镇上百姓,几个刚扛着锄头把子草叉想来教训他的青年人也都不敢上前。



    “没人带路,老子自己找。”许先又道,抬起手来冲着周围人群指了一圈,“一镇子的人,没个有情有义的!”



    此话一出,人群中站出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年轻庄稼汉来,沉声道:“俺带你去。”



    “吴铜钱!”拄着拐的老人才缓过一口气来,又对那年轻庄稼汉说道,“你是镇上的人,胳膊肘子哪能往外拐!”



    吴铜钱脸色阴沉:“俺就看不惯你们一个个的,人来给找的是老魏家,又不是去刨你们家祖坟,怎地这点小忙都不帮。”



    说罢不等那老人再回,便拉着许先冲出人群,朝镇子里去了。



    老人急得跳脚,却也无计可施。



    “这就是老魏家,自打石头出了事后,魏婶生了场大病,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屋里屋外全靠魏叔操持。”吴铜钱擦了把汗,“俺和石头是一块儿长大的,他爹地里的活能帮就帮,只是魏婶这病,不去县城里抓药,只怕是好不了。”



    吴铜钱领着许先进了那间平屋,样子像不久盖的,只是屋主人没有勤休整,便稍显破落:“叔叔婶婶,铜钱来了,领了个客人进来。”



    屋内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气,面容苍老憔悴的两人一人躺在铺上,一人坐在矮凳上,都是双目无神,见来了客人,有气无力应答一声,便接着放空双目。



    许先感觉眼里好似进了沙子,三步并两步上前,凑在魏老爹旁边耳语。



    魏长磐在外头,过的很好,让在下捎句话回来。



    勿念,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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