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年代,通信极为不便,包括这一次出兵,都是和法国谈判还未全部谈完,舰队就已经来到地中海了。
再一个,就是此次西班牙这边提出的条件,是没有预料到的。
古人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件事有点类似,却又不一样,这不是君命受不受的问题,而是大顺这边完全没预料到西班牙这边能出个能人,居然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虽然说,大顺这边的人对此倒是不陌生,这个所谓的帝国内自由贸易区计划,在他们看来和宗藩体系很像。
比如,朝鲜国能自主和外部贸易吗?不行,因为大顺不让。
朝鲜国有皇帝吗?没有,因为朝鲜的皇帝是大顺天子,朝鲜只是个王国。
这一套东西,放在西班牙的这個帝国自贸区,包括以这个经济体系为雏形、历史上后来构想的西班牙联邦帝国模式,其实也是差不多的东西。
经济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历史上德国统一事件,肯定绕不开德意志关税同盟这个东西。
如果能够达成西班牙殖民地内部的自由贸易和关税统一,这对西班牙当然是有好处的。
但是,即便大顺这边根据自己的宗藩体系,非常容易理解这件事,也比较符合大顺这边的传统认知。
可这个情况还是出乎众人意料。
毕竟,这涉及到吕宋问题。
签了这个的前提,就得承认吕宋是不征之地。
那大顺对吕宋有没有兴趣呢?谈判的这些人,很难说、很难讲,而且日后牵扯的责任太大。
至于有没有兴趣,从惯性上来讲,先下南洋、又收澳门、又搞檀香山替代东帝汶檀香、又打明古鲁取印度……要说大顺对家门口的这些地方是否容忍一个外部力量在吕宋,来谈判的人都觉得不太好讲。
朝廷有没有可能……在解决了欧洲问题后,反手就把吕宋拿下?这个,朝廷可没说,那谁能保证不拿?就像几年前,谁能想到大顺能直接出兵印度,甚至派舰队来欧洲?
这谁说得准?
到时候,签了个不征吕宋的条约,回去岂不是要当前途渺茫?
这边犹豫的时候,便赶紧派人来了梅诺卡岛,把这件事告知了在此的七皇子李欗。
终究,亲王大约背得起这个大锅,如果将来是锅的话。
陈青海等一众挂着将军印衔以上的军官们,以及外交部门派来的人,就在圣菲利普堡的主堡,探讨了一下这个问题。
既然都是自己人,陈青海也就没有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说道:“说起来吕宋的事,现在想来,只怕当初兴国公允许乔治·安森在广州补给,便起了杀心。我估计,国公当初的意思,是让英国把吕宋占了,日后一并打,还能拉西班牙做盟友。”
“哪曾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饶是国公也没想到,西班牙人居然枯木逢春,詹金斯耳朵战争打赢了。吕宋又还回去了,这就难办了。”
李欗也是差不多的看法,便道:“此事,我看倒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兴国公想要两全其美,在鸦片案和教案一事上,压了葡萄牙和英国。如今也算是看懂了,他是想逼英国在印度发力,赶走咱们的‘好’盟友、‘好’教官,法国人。”
“可若是吓唬他们,让他们往印度发力,那吕宋自然对英国人而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鸡肋。打了个平局,还给西班牙,倒也正常。”
“国公当时不过是赌英国人暴打西班牙,夺了吕宋不还。再吓唬英国,让他去在印度发力、以免鸦片案事再来一次,驱虎吞狼。只是英人不甚给力,没打赢。”
伴随着战争开打,一些东西逐渐下调了保密级别,对于亲王和中将级别的军事官员,他们也渐渐明白了大顺这些年的战略博弈。
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说了个七八不离十了。
简言之,刘钰想要借刀杀人,玩砸了,吕宋这边出现了失误。
也可以说,是因为大顺下南洋的举动,使得局势发生了变化,于是英国对于吕宋的兴趣大减——原本想要吕宋,作为入南洋的口子,排挤荷兰人。但荷兰人被大顺打跑了,而大顺这边搞了香料降价薄利多销,来打压葡萄牙在南美的香料产业,使得南洋对英国的诱惑力急剧下降。
要是香料还有1600%的惊天利润,当然吕宋就是非常值得夺取的。
可大顺为了打击葡萄牙在南美的香料产业,放弃了荷兰那种焚烧香料树人为制造稀缺的办法,而是疯狂地往欧洲运香料搞白菜价的薄利多销,别说1600%的利润了,只怕现在160%都没了,香料的平均利润率最低的时候都快搞到16%了。
当然,葡萄牙的南美香料产业基本被大顺坑死了。因为南美的劳动力缺乏,人力成本相对南洋,还是高许多。
只不过,大顺是双重利润。因为南洋的香料,实际上是以白银为媒介,换取松苏地区的手工业品。而手工业品本身,也是有超额利润的。
所以大顺当然玩得起,而荷兰人当年就没法这么玩,因为他还得去印度买布,还要缴纳8%的换币税,当时印度的节度使可不像现在这么拉胯,谁来都得交钱。
然而也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最终印度这边到手了,吕宋这边却玩脱了。
现在这情况已经这样了,吕宋问题成了大顺和西班牙合作必须要讲清楚的问题。
众人七嘴番之后,最终这些新学派的人,还是说到了最终的关键点上。
李欗也是年轻时候就跟着刘钰学东西,浸润的多了,思维模式早已悄然改变。
他知道可能在场的几个人,应该也明白这是咋回事,但都不好说。
他们不说,自己便说。
“诸君其实也明白,这件事,就本质上来说,还是对将来世界‘礼法’的制定。”
“是春秋五霸?中华帝国自贸区、西班牙语自贸区、法语自贸区、英语自贸区、波罗的海自贸区,将这地球分了。各玩各的。”
“还说……意图天子制礼,总齐八荒,在世界范围内搞自由贸易,把西班牙拆了、把法兰西拆了、把英圭黎拆了,拆碎成不可能搞自贸区的小国,不得不参与到以工商业最发达的国家主导的新礼法中?”
“单就现在来看,无论选哪个,都是有利于我们的。”
“当然和西班牙签了条约,这也不是说就不能选第二种了。西班牙想要搞他们的西班牙语自贸区,就非得找我们不可。至于吕宋,它总不会飞走。”
其余人被刘钰灌输了那么久,对于全球贸易和势力范围贸易区的概念,自然是分得清的。
但要说是做制礼天子,还是做春秋五霸,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
但李欗话锋一转,又道:“但这件事的关键,压根不是吕宋问题。而是,西班牙这个国家,他想要借助我们,维系他们之前三百年积累下的优势。现在他已经摇摇欲坠,但只要我们真的能帮他们,他们就真有可能完成这种宗藩体系的转变。”
“只是西班牙一旦开这个头,其余国家也会有学有样。”
“你要这么想,是收关税挣钱呢?还是垄断贸易品,自己做生意,更赚钱呢?”
“只怕到时候各国,除了英国之外,法、西、奥等国,皆要效一口通商模式,其君主掌握东西方贸易的利润,以充国库。”
“但我这些年琢磨兴国公的意思,他是希望搞自由贸易的。到时候,出海的船不受限制,甚至我看他对垄断专营的西洋贸易公司,也只是作为一时工具,用过就弃如敝履。”
“而如果西班牙开了这个头,那实际上咱们这边也只能搞这种垄断专营的口对口对接贸易。”
“毕竟,这场仗打完,国公说的欧罗巴三大地缘矛盾,都会暂时解决,各国都要忙着善后问题。”
“也就是,将会有新的国际礼法,并且这个国际礼法秩序,本朝定然是参与且主导的。”
“如果现在签了和西班牙的条约,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就要定死了,而且基本就是五霸各有势力范围自贸区的模式。国公所期待的世界市场和主导自由贸易,将很难存在。”
“当然可以不签。”
“但不签,就需要问问诸位了:可有信心在西班牙不参战、不封锁地峡的前提下,全靠我们拿下直布罗陀?”
“若能拿下,则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就全在我们掌握了。拖得久了,西班牙也碎了、英国也碎了,因为咱们的走私船可以在他们的殖民地纵横,两年之内,两国的殖民地原本贸易线,全得崩溃。”
“你们说说吧。”
一众人都沉思了一阵,枢密院的战略,基本上是确定的。
即借着法国的登陆威胁,拴住英军舰队主力。利用大顺的巡航舰和商品充盈的走私优势,让英国的财政崩溃。
在此期间,因为大顺的巡航舰可以掌控制海权,所以大顺可以想打多久打多久,贸易只是今年会受影响,而明年开始就会全面抢占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份额。
包括茶叶、丝绸、棉布等,西印度群岛和北美的茶叶都将来自大顺的商船而非东印度公司到伦敦茶叶市场交了重税之后的拍卖茶。
那么,西班牙呢?
理论上,大顺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对付西班牙,或者说坑西班牙。
就算说当初的吕宋借刀杀人计划失败了,退一步讲,大顺希望由大顺这边独霸西班牙拉美殖民地的贸易。
不管是交关税也好、还是给西班牙王室一笔巨额的垄断费也好,都行。
哪怕说,一年给西班牙王室50万两、甚至100万两白银呢,只要西班牙王室说大顺的商船可以自由在西班牙的殖民地贸易,那也赚。
如果能达成这一点,大顺当然可以在吕宋方向上做出随意的让步。
但,没想到西班牙这边也有高人,明显是要借大顺的力量来稳住旧的殖民体系。
反正当初教皇子午线条约的时候,西班牙除了有了吕宋外,剩下的把精力都放在了美洲。
大顺的苏醒,对好望角以东的旧殖民体系,是瓦解式的崩溃打击。但对美洲,尤其是拉美地区,影响最小。
西班牙的阿兰达伯爵认识到西班牙解体的危机,所以他死咬着这一点不放,希望借由大顺来维系旧殖民体系。
这对西班牙是最为有利的。
大顺提供廉价商品,西班牙政府获得高额收入,西班牙本土力量利用商品来完成美洲的去美洲化,一举多得。
简单来说,现在大顺和西班牙的矛盾,不是是否贸易。
而是贸易模式。
是,在吕宋交接,西班牙的商船带着中国货物去拉美殖民地?
还是,不在吕宋交接,大顺的货船,带着中国的货物,去拉美的殖民地?
这已经不是当初大顺刚开始走向大海时候的“二道贩子和船运利润谁来赚”的问题。
而是就现在大顺的生产力水平下,“西班牙一口通商”和“自由贸易”,哪个对大顺的实体工业发展的帮助更大?
也就是李欗讲的更抽象一点的当天子、还是当五霸的战后格局问题。
只要大顺不依靠西班牙的力量,自己把直布罗陀啃下来,那么也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要打多久,就打多久,打的途中,不断走私。战后主动权,在大顺手里,见好就收。
英国只要放开关税,取缔东印度公司,取缔航海条例,实质上拆分了英国殖民地经济循环,那么大顺反手就可以把和英国的西印度商人合作,把西班牙的殖民经济体系也给拆了。
这俩一拆,实际上法国也就完了,也无法玩这种帝国内自贸区的模式了。
这一切,如果都能实现,会很好。
当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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