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摄政寡头们选出来的前大议长,对商业那一套了若指掌。尤其是很清楚“利息”这个概念。
对荷兰商人而言,几百万两的现金,既不投资、也不放贷,那么他们就认为自己赔了很多钱。
大顺今年的做法,就不太对。
而对东南亚经济的理解程度,也让安东尼明白,大顺既然要做东南亚的宗主国,那么就必须要为东南亚的贸易找出外销通道。
在荷兰人或者葡萄牙人抵达东南亚之前,东南亚依旧也还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封建经济。
那时候朝贡什么的,其实都好说。
贸易最好、不贸易也行。
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不贸易也不是活不成。
但是,从葡萄牙人和荷兰人进入东南亚,带着殖民者的双重“使命”,逐步瓦解了东南亚旧有的经济基础。
就好比安汶等地,荷兰人为了垄断香料,用军舰严密封锁岛屿。同时还毁掉了岛上几乎所有的耕地良田。
这就导致那些盛产香料的岛屿,只能用他们的香料,换取他们必须的生活物资。
如果不换……布匹衣服到还好,东南亚很热,大不了光腚嘛;但粮食呢?可以不穿衣服,能不能不吃粮食?吃丁香、豆蔻为生?
显然,不可能。
大顺在东南亚的土改,暂时来看,仅仅局限于巴达维亚城周边,以及南部的万隆地区。
那些香料岛屿,依旧还是维系了原本的生产模式和主要商品。
这种情况下,对外贸易就是必须的。
大顺本国无法消化这么多的香料——这一点荷兰人很清楚,当初大顺鼎定天下,因为澳门和南明受洗事件对天主教诸国充满敌意的时候,荷兰人就尝试过沟通、推销香料。
但是效果非常不好。
大顺的海商有自己的走私渠道,也因为这些丁香肉蔻之类的香料在大顺并不是很流行。
既然大顺吃不下这么多、既然又作为东南亚的宗主国、既然荷兰等国已经部分瓦解了东南亚的自给自足经济使之成为世界市场的一部分。
那么,大顺到现在其实也没有退路了。
真想倒退,至少二十年的动乱,逐渐平衡,砍了香料重新垦殖种庄稼,退回原本的封建自给自足经济,中途还要面临层出不穷的起义、香料得益的贵族阶层的反抗、西方走私贩子趁虚而入的渗透等等。
此者,再加上荷兰人非常能理解的“利息”的概念,都让安东尼以非常商业共和的视角,看到了大顺另有目的。
只是,目的到底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从当年的锡兰木马计、再到更早的中法同盟编练海军,在安东尼看来,大顺这边有极好的集权效果、也有英明的政治家、更有集权的体制下长远目标办成事的能力——对比荷兰联省议会,开个税收比例改革的会议能开两年、最后啥结果也没达成而言——这种集权和高明的政治家,都是荷兰可望而不可即的。
总归,大顺可以为了一个确定的目标,以科举官僚集权制,提前谋划许久并且坚定的朝着方向前进。
这就让安东尼无法猜测大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但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是为了把贸易份额给法国留着?
显然,不可能。法国没有这样的能力吃下东南亚加东亚的贸易。
是为了与荷兰合作?
这个真正的目的,他也想过,但现实是齐国公去了法国、法国随后往奥属尼德兰地区增兵,并且不断攻克堡垒、迫近荷兰本土。荷兰眼看就要陷入长久的混乱、以及被攻破本土之后至少二十年的荒废期。大顺不会和一个荒废的荷兰合作的,因为没资格。
是为了大顺自己干?
这个更不可能。各家的东印度公司,都是本国大金融家大商人的产业,关乎几万人的利益群体,各国就算不讲什么重商主义,只说这几万人的利益,怎么办?
名义上,荷兰当年是因为拒绝刘钰的自由贸易,所以才遭到了报复。可放眼各国,安东尼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便是和大顺最亲近的法国,最亲近的盟友都没有放开关税、甚至没有取消棉布禁止令,又有哪个国家会为大顺的货物大开方便之门呢?
考虑了一种又一种的可能,又一个又一个的被自己否定。
这种明知道大顺另有目的、却不知道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感觉,让安东尼十分的不安。
当然,此时荷兰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还是法国的入侵。
东南亚依旧丢了、东印度公司已经开始破产清算了、金融危机已经爆发了,这时候反倒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反正都这样了,大顺的事,就往后稍稍吧,暂时不是最要紧、最要命的。
一般来说,就大顺这边的经验来看,都是国君或者要上吊自杀之前、或者成了亡国之君、或者被人软禁之后,才会思恋故国、感叹自己没好好治国、开始担心本国的百姓了。
大顺这边的历史经验,放到荷兰这边也一样。
安东尼作为前大议长,亦算是个“亡国之君”,此时他还真的就挺担心荷兰的命运的,以一个“亡国之君”的身份担心荷兰的命运。
面对大顺已经是破罐破摔、原来的鞋碎了现在自己光着脚、我就这样了你能奈我何难不成血染阿姆斯特河河口?
按说事有轻重缓急,此时更该考虑法国的问题。
但是。
现在要考虑法国,就不得不考虑大顺,而且现在荷兰与法国之间还要靠大顺斡旋。
按说,荷兰之前奉行的,是外交决定命运的政策,同是欧洲国家,根本用不着大顺居中斡旋。
只是,如今却还涉及到一个“政治正确”的问题。
这个政治正确的问题,分三个大的方向。
当初,荷兰百姓欢呼奥兰治上台的时候,有一个重要原因,摄政议会派引发了民众的不满。
那就是,摄政派这边名正言顺、身正不怕影子斜、浩然正气地履行国际条约的义务,出兵出钱,支持特蕾莎女王继承奥地利王位。
然而,这么名正言顺、浩然正气的事,摄政派却“低三下四”地去和法国人打招呼:我们只是履行承诺,我们出兵也是颇有奥地利和英国的压力,我们不是要与你们为敌,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啊。希望你法兰西不要生气,不要对我们荷兰过于愤怒,好不好呀?
这种低三下四的态度,就让还有大国情怀的荷兰百姓,相当的愤怒:干就是了!做错的是法国、是普鲁士,他们当初在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上的签字了,结果人一死就不认了。他们做错了,咱们荷兰是出于正义,凭什么还要对法国低三下四的?
干就完了!
去讨好法国、说好话,这不是下贱吗?
这不是卖国吗?
这不是毫无荣誉和尊严吗?
要是奥兰治家族做执政官,能这么下贱吗?能这么卖国吗?
肯定是带领我们荷兰的军队,打的法国丢盔弃甲,怎么可能还去舔法国?
这,就是刘钰说的,必须要把荷兰百姓心里仅存的那点“大国情怀”彻底磨灭、打碎、烧毁、幻灭的原因。
韩非子曾言: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荷兰的问题,就是现在明明没有世界强国的实力,却存有世界强国的心态。
这种心态不除,日后合作就很难。
倒不是说这种“天朝上国”的情怀是错的。而是说,不是阿猫阿狗都该有这种天朝上国的心态。
好比朝秦暮楚的那些小国,百姓对国君朝秦暮楚非常不满,认为认定了一个盟友就该坚持到底,比如认了秦国为盟友,那杀楚国人的时候一定比秦国更狠、更卖力,就不应该怕报复,更不该私下里和楚国接触……
再好比朝鲜国,如今朝鲜国按说也挺憋屈的,大顺的使节去了,就得好好招待,不敢怠慢,还得经常行贿,请说好话,连王位继承都得请示北京。
结果有朝鲜的人民非常不满,觉得大王简直懦弱、下贱、没骨气。就该发兵辽东、直破山海关,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干就是了!
以上两种,便与荷兰之前很多百姓的心态一致。
可能区别就是荷兰是“祖上真的阔过”。而朝鲜是祖上真没阔过。
问题是,没有大国的实力,却有强国的心态,这就是作死之道了。
摄政派做的其实没错,法国可以是朋友,只要不是邻居即可,但最好不是敌人。
英国人坑荷兰的地方那么多,英荷战争都打过好几次了,贸易渔场都被抢,凭啥要和英国走那么近?就因为奥兰治家族当过英国国王?
和英国人结盟,真要是死心塌地,打输了咋办?英国人有军舰作为长城,见势不妙,溜回岛上去了,荷兰咋办?法国是欧陆第一陆军强国,荷兰凭啥抵挡?难不成荷兰转进扔了七省转进苏里南以大西洋为壕?
现在的战局,也的确印证了摄政派的担忧:英国人见势不妙,坎伯兰公爵的精锐部队溜回去了,荷兰傻眼了。
奥兰治的威廉四世上台之前,确实没有太多承诺。
诸如废除包税制、退回行会制、扼杀商业寡头、打压金融资本家等等,这都是荷兰百姓,荷兰保守阶层的一厢情愿。
然而,威廉四世上台之前可是承诺过,要坚决地与法国作战,不会和那些下贱、卖国的摄政派一样悄悄和法国接触,要奋战到底,和他的祖先们一样——那时候普鲁士退出战争,荷兰优势确实很大。所以那是威廉四世唯一能做的承诺、高姿态的口号,不然啥承诺啥口号也没有,可不好当这个执政官。
而且本身他当执政官的内核,是普鲁士退出了战争;但面上看,是刘钰等中国人欺人太甚,侮辱荷兰的国格,非要让荷兰当朝贡国之类的。
他是借这个政变的、刘钰给他挖的坑也是这样的坑,自然在对外问题上,要足够强硬。至少显得足够强硬。
如今威廉四世干了几年,天怒人怨,矛盾重重,荷兰保守派们的一厢情愿的政治诉求,一件没达成。就剩下了一个“对敌坚决且强硬”这么一个人设了。
这个人设,几乎已经成为了威廉四世最后的遮羞布,也是最后的一点正统性来源。
本身就佝偻鸡胸畸形,上不得战场,行动无能就只能嘴上找。
不能对法软弱,这,是威廉四世统治的政治正确。他仅仅承诺过这么一件事,而且当初许多还有大国情怀的荷兰人听到这个承诺,痛哭流涕,认为荷兰将会重新伟大。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