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帝都这么说了,自己不接话,怎么显得皇帝英明神武、判断准确、识人精准?
只好故作一副尴尬地像是“因噎废食”已到了嘴边、又被他咽回到胃里的模样。
演了半晌,才道:“臣以为,这事儿其实很好解决。日本吃糖,糖卖不出去,就打一顿日本,让他只准买本朝的糖;印度人也吃糖,糖卖不出去,就打一顿印度,让其不准买英国的糖;波斯人还吃糖,那就打一顿波斯,不准其买荷兰的糖,这就不解决了吗?”
旁边几个大臣都憋着笑,心道这番话我们也猜到你会这么说。鲸侯啊鲸侯,人家是外圣内王,你是死抱着霸道不放了。
有一两个知根底的,也觉得刘钰满脑子就是开战。
漕运改海运,开战,只要没有南洋的海上威胁,海运就安全;天灾,便宜招兵、日后开战,把灾民往虾夷等地运,或是垦蒙、垦西域;瓷器卖不进日本,商船被限制数量,开战,打到把瓷器卖进去为止;如今更是连白糖红糖冰糖,都直接琢磨开战……真是,无语。
也有的想,得亏丝绸、瓷器、茶叶等,好卖。若是这些东西也不好卖,或者人家闭关不买,勒令节俭,岂不是要从日本打到欧罗巴,就为了卖茶叶?
这话别人说,多半会觉得实在暴论。但刘钰在朝堂上天天讲、日日讲,这些人都听麻木了,反倒觉得若刘钰不这么想,才是大大的有问题。
说完了常说的言论,刘钰又道:“至于说商人求利无德,此事……前朝有优免的时候,多少人带地投效,逃避正税。有功名才优免,我也没见他们读圣贤书的,便比商人德高多少。”
皇帝哈哈一笑,刘钰举得这个例子实在是不太好听,但现实总不是那么美好的。
李淦心道,朕还是了解你的,连你想说什么词都想好了。你举的这个例子,实是在朕的意料之中。看来你还真的怕这荷兰人的话?还是觉得朕真的会因噎废食?
然而,实际上刘钰还真不怎么怕瓦尔克尼尔说的那些东西。
荷兰是荷兰、大顺是大顺,两边的情况根本不一样。
瓦尔克尼尔的担心,在刘钰看来,那就是一个自以为自己了解中国的外国人,用着荷兰的经验来理解中国的事务。
对大顺而言,手工厂起义反抗这种事,小事。
相反,对内倾销、小农破产、男耕女织解体,这才是大事。
荷兰不怕后者,反倒怕前者,因为荷兰根本没有后者;但大顺根本不在乎前者,怕的是后者。
虽然两者是一体两面,但荷兰人下毒的方向,下错了。
刘钰不是荷兰人,很了解大顺的情况,所以他搞得那些手工业工厂,有一条明显的界:前期坚决不碰纺织业等“敏感”行业。
大顺不缺劳动力,也不需要搞什么圈地运动,就靠正常的兼并、甚至是抑制兼并政策下的无地流民,都用不了。
就算皇帝现在脑子锈了,真的用了北派儒生的“三十年地租赎买政策”,实现了全国均地,那也不会缺劳动力。
此时整个世界的蔗糖市场,也就能容纳三五十万工人,这里面还包括奴隶、砍甘蔗的农奴等等。
实际上此时全世界的消费能力,纯粹的制糖厂的产业工人,哪怕是现在没有蒸汽机靠牛马拉绞盘,最多也就容纳个十万人顶天了。
而且各国都流行重商主义,高关税壁垒,都想当只吃不拉的貔貅。大顺拼了老命最多也就能容纳个三五万人劳动力。
这点人,够干啥?莫说不可能全都一起起义,就算一起来,三五万人,朝廷放在心上吗?
所以刘钰一直认为,此时的世界市场太小了,此时全世界可能都容纳不下一个前蒸汽时代手工业工厂化的苏南的生产力,甚至都不用整个江苏。
一省先工业化的本质,就是把国内的其余地方当殖民地,迅速瓦解掉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单就这一点,皇帝肯定是不允许的。
朝廷制度的支柱,是小农经济,谁当了天子都要想办法抑兼并、稳小农。
瓦尔克尼尔把巴达维亚那屁大的地方,刻舟求剑一般来恶心大顺,实际上说句难听的,就大顺立国这不到百年,三五千人规模的起义,那叫事儿?少于四五万、不能震动三州五县规模的起义,都没资格在史书上留名。
手工业革命带来的“皇帝眼中的危险”,刘钰早就画出了一条红线,根本碰都不碰。
而红线之外的种种情况,哪里算因噎废食,最多算是吃菜的时候菜上面沾了一块锅上的黑锅巴。
反倒是瓦尔克尼尔的话,反向会提醒皇帝,要对外扩张、夺取市场。
因为,有些事走到这一步,皇帝心里很清楚,是退不回去了。
退回去的路,无非就是北儒那一派的老生常谈,井田制的种种魔改变种。
颜元和李塨的那些三十年地租赎买之类的扯淡想法,不是不好。
而是和“我要是力大无穷就能举起泰山”一样的、正确的废话。不能说是错的,关键是:结果很好,但是,怎么做呢?
皇帝又不是王莽,怎么可能傻到走这一步?
再说,就皇帝这性子,刘钰也算是摸透了一些。
哪怕皇帝想要退回到纯粹的小农时代,复前明开国之旧制,把全国变成一个大农村,控制人口流动等等,也需要一步步地来。
移民也好、垦荒也罢,都是为了缓解人地矛盾。而这,又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
就像是刘钰在日本谈判的时候,与德川吉宗说的那番话:德川吉宗是想改革也好、是想退步也罢,总得先当几年买办,攒下钱。
大顺这边也一样。
是进步也好、是后退也罢,总得对外扩张几年、扶植一波工商,从而攒下钱。
没钱,啥事也办不成。
而且朝廷之前被刘钰“坑”的,加上皇帝好大喜功的急躁性子,以至于摊子铺的太大。
又是西域移民、又是垦荒蒙古、又是西北拓边,都已经办了挺久了,钱也已经花了不少了,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不然之前投的钱等于打水漂了。
尤其是皇帝见识到了一些商税、买扑、垄断等好处之后,看着自己鼓胀的钱包内帑,看着西域蒙古等地每年要钱的报告,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帝连“因噎废食”这四个字都主动说出来了。
重臣虽然只当是皇帝揶揄刘钰的玩笑话,却也明白皇帝自己把这四个字说出来,看似是嘲笑刘钰,实则是暂时压住这件事,给这件事暂时定性为“谁拿这个说事谁就是因噎废食”。
这四个字,毕竟出自皇帝嘴里,虽说开玩笑说猜到刘钰会这么说,但却没金口玉言说刘钰这么想不对。
刘钰借此鼓吹了一番扩张有利论,皇帝依旧没有驳斥,就像是早猜到刘钰会这么说一般,哈哈一笑了事。
实际上这已经是整个大顺朝堂的常态,鼓吹开战的人天天讲。
一开始还有喷几句穷兵黩武、霸道过重的,后来实在是喷都懒得喷了,习以为常,只当放屁。反正皇帝也没说就要听之言、行之事。
皇帝笑过之后,也和平常一样,只把那番扩张有利论的言辞当每天被人喊“万岁”一般的日常,根本不顺着这话继续谈。
而是说起来巴达维亚事件对大顺而言,可以借鉴的地方。
“之前苏州府织工齐行叫歇,虽立有永禁叫歇之碑,但只织、纺、绣等业。况且只立于苏州府,别处难知,也未必知道如何处置此事。”
“不曾见过,不知如何办。到时候又像是长洲县一样,县里的事,竟要到朝堂中讨论。好在织工不过求加酒钱、计件工资。若是巴达维亚糖厂之事,等消息从苏州传到京城、朝会之后再传回去,只恐事不可控矣。”
“是以,朕觉得,日后兴办产业,开办作坊,若旧有行业,一切照旧。”
“而凡新行业,只可于直隶、松江、文登三处。别处不可兴建。”
“直隶、松江、文登,各有驻军。即便有什么事,也好处置。再者,此几地官员,也都熟悉工商之事,也好过那些不曾见过的去了两眼一抹黑。”
“就像是一直在西南改土归流的官员,你让他们去处置工商业等事,怕也处置不清楚。”
皇帝说完自己的想法,言外之意也就是,巴达维亚的事,虽然看着吓人,但那时因为荷兰国太小,兵太少了。
文登有小站大营,始终驻军一万五到两万的正规野战部队,还是海军的驻地,陆战队也有不少。
松江周边如今也驻扎着八千人的野战部队,就是为了提防商人势力过大的。皇帝是要松江的商人当做下蛋的鸡、圈养的猪,自然要派人看着。
至于直隶,那就更不用说了。大顺数量最多的野战部队,就驻扎在直隶地区。
在皇帝看来,瓦尔克尼尔的那番话,也确实有些可笑。
确实,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从开普敦到日本,甚至可以说巴达维亚的糖,占到了全世界除东亚之外市场份额的三分之一。
问题是这么大的规模,居然拉杆子起事的,也就几千人。
就算那些人全都起事,也不过一两万斩木为兵的。荷兰拉不出多少兵,觉得这就是个大事了。
对大顺而言,一个世界贸易某商品三分之一产量的大行业,才不过这么几个人起事,有甚可怕?
三五千人的起义,多大点事?一个县搞不好就能搞出一两万人的起义,而一个县的地税收入才多少?两万三万而已。
如今军改之后,兵强马壮。
直隶地区将近十万的野战部队,会怕几千人的起义?松江地区的八千野战部队,以及文登威海大营的万五野战部队,一旦发现了起事的苗头,可以直接弹压。
皇帝至今还不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在哪,即便只是隐约摸到了一点边缘,却还没有那么清楚。
大顺从立国开始,对工商业的政策也算是相对宽松,栖霞地区的大量金矿业,就能看出来大顺不担心所谓的“好勇斗狠之徒聚众恐生事端”。
拿这个吓唬大顺,是吓不住的。
而真正可怕的、要大顺王朝老命的、会让小农破产、自然经济全面瓦解的那些东西,刘钰一直藏着掖着不让皇帝看到苗头。
瓦尔克尼尔想吓唬大顺的想法不错,但他是荷兰人,不是天朝人,根本不懂天朝皇帝到底在怕什么。
刘钰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地方,忙道:“陛下圣明!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心里则想,刨去文登那个特使的畸形军营经济繁荣,只允许在松江和直隶兴办新兴产业,也足够了。
松江有水运、海运优势,是轻工业中心。直隶周边就有大煤矿、北边还有完全能控制住的大铁矿,基本上啥新兴产业的材料也不会缺。先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放在皇权指挥的精锐野战部队的监督之下,反倒是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可以慢慢的、偷偷的长大。
户政府尚书亦道:“臣以为,陛下之见识,实在深远,臣等着实不及。如此一来,既可以不至事情难以控制,又可使得官员得以学会处置,更可使得不至过分压榨。而且,日后士兵退伍,亦可有事可做,不至无业而生事。”
皇帝却立刻摇头道:“凡退伍之士兵,若无产业,则或朝廷出钱使之移民西域、鲸海而垦荒。此事万不可糊涂!”
“海军退伍之人,可随船经商、出海。”
“然陆军退伍之人,宁可多花钱移民,使之务农有业、或置永业田、或为戍边之府兵籍、或为良家子籍,断不可为图一时之方便入厂为工,而留大患于将来。”
“此外,松江的八千驻军,日后要注意轮换。要以家产为自耕农者、府兵、良家子为上佳。不可用灾民募兵镇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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