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既然作为特使,总要稍微担心一下俄国的利益,于是眼前的这顿饭就更加难以下咽。
奥斯特尔曼伯爵现在不怕大顺和他继续谈判,哪怕继续狮子大开口。
而是担心这顿饭吃完,大顺直接下逐客令,连谈都不谈了。
那对俄国来说,可就是一场灾难了。
谈下去,吃多少、让多少心里还有数。
不谈,那就意味着直接开打。到底能吃多少就很难说了。
之前和准噶尔部作战的经验现在不再有意义了。伏尔加河畔的土尔扈特人是优秀的轻骑兵,这一点俄国人在对多年的欧洲战争中已经认识到了,同为瓦剌部的准噶尔人的轻骑兵也不会差。
只是之前缺乏优秀的炮兵,以及可以抗线的步兵,使得俄国人可以依靠要塞防守,从而让哥萨克像是天上的星星一下到处建造堡垒而不用担心被围攻。
可现在,大顺这边的炮兵很优秀,这一点早在之前的中俄战争中俄国人已经领教过了。再加上他们的工兵,大顺可能根本不需要多少正规部队,就能趁着俄国西线与瑞典作战的机会,拿下广阔的土地。
之前准噶尔部在投靠大顺之前,对俄国提出的要求,是拆除鄂木斯克、克拉斯亚诺尔斯克等几座堡垒,并认为那里自古以来就是蒙古人的牧场。
前些日子的谈判中,大顺秉持的态度也是如此。底线是以鄂木斯克以及向东的鄂木河为界,完全继承了准噶尔部的所有要求。
在大顺击败了准噶尔部后,俄国也试图拉拢过准部的上层。
但效果甚微。
和宗教有些关系,更主要的关系是准部的人担心他们的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喀尔喀部和漠南蒙古。
如果他们投靠俄国,一来要当俄国的马前卒。送死我来、好处俄国拿,而俄国又给不了他们什么。
如果他们投靠俄国,大顺这边肯定会把准部消灭,让喀尔喀部、漠南蒙古分出几个族群,迁徙到阿尔泰山最好的高山牧场。喀尔喀部和漠南蒙古,一定乐于如此。
准噶尔部知道俄国人的拉拢,是要拿他们当枪使。
阿尔泰山距离彼得堡太远,而距离大顺的西京更近。俄国人最多也就支援点枪械,大顺会把他们的血放干的。
当然,大顺这边想要鼓动土尔扈特部独立、免除俄国强制的兵役,也很困难。
因为土尔扈特部也知道,大顺这是拿他们当枪使,伏尔加河离着俄国的腹心太近了,大顺最多也就支援点枪械,俄国人会把他们的血放干的。
但土尔扈特部却可以“挟华自重”,会和俄国谈条件,要求放松对土尔扈特部的控制和兵役规模。单单是这一点,就足够俄国喝上一壶的了。
而大顺这边,对准部除了拆分成小组群之外,一不用服兵役、二不强制征兵、最多每年贡献几头白骆驼之类的祥瑞。拆小之后,人各有私心,谁想投奔沙俄,多少人盯着等着盼着继承其草场和部众。
更要命的是前些年色楞格河谈判的时候,条约上有一个当初看来不起眼、现在有大麻烦的条款。
那就是准噶尔部是大顺内政,大顺属于平叛而不是征服。
当初俄国觉得这也就是大顺希望俄国不要插手准部的事,加之趁着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和俄土战争逼迫太急,就那么签了。
现在当初这一条不起眼的条约明文,就成了麻烦所在。
前些日子谈判的时候,大顺这边就捏出了条约,说既然准部是大顺内政,那么大顺自然要继承准部之前和俄国的领土争端。
奥斯特尔曼伯爵也算是个人物了,只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大顺的西北划界问题是个死局,实在是解不开。
而这个死局的关键,就是大顺新成立的外交部。
外交部一成立,大顺之外的世界一样参与到了大顺内部的决策中,时机拿捏的相当之准。
上次界约谈判就捏在了俄土战争和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的空档。
这一次如法炮制,依旧是捏在了俄国最难受的时间。
保彼得堡?还是保鄂木斯克?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大北方战争才过去没多久,瑞典人的余威犹在,没打过之前,谁也不知道瑞典现在已经只是个凭借父辈余威的纸老虎了。
食不甘味、耳不听音地吃完了这顿饭,宴会散去,官员离开禁城的时候,奥斯特尔曼伯爵犹豫了一下,还是拦住了即将上车离开的齐国公。
“公爵大人,中俄双方的界约谈判,是否可以恢复了呢?之前您说鉴于征伐日本的缘故,界约谈判暂停。现在日本已经向贵国纳贡,界约谈判应该可以重启了吧?”
略有些酒意的齐国公瞟了一眼奥斯特尔曼,慢斯条理地摸出一个精巧的锡烟盒,抽出一支松江那边产的卷烟。车旁的小厮划燃了火柴,小心着齐国公的胡子,将烟卷点燃。
马车前面带有玻璃罩的鲸油灯将附近照的很亮,红亮的烟卷的火光并未在马车的玻璃窗上留下反光,但明灭恍惚的烟头却倒映在奥斯特尔曼的瞳孔间。
他紧盯着齐国公被熏的微微有些发黄的胡子,急切地想要知晓答案。
然而齐国公吸了两口,却慢悠悠地道:“我只是负责谈判的,但谈与不谈,可不归我管。还是要等陛下授意。”
“就像将军当然负责打仗,但却不应该负责决策打还是不打。”
故意用“打还是不打”做比喻,即便翻译转述之后无法在重音上将要强调的意味完美地表示出来,却也依旧表达出了外交讹诈的内涵。
“伯爵不要着急。若是朝中命我谈,我自不会拖延。”
一听这话,奥斯特尔曼心里直骂,心想能不着急吗?
纵然今年已经把驿站修到了鄂木斯克,但从北京城到鄂木斯克这段距离就要走好久。
现在内外交困,时间紧迫,瑞典人开战迫在眉睫尚在其次,就怕回去的时候俄国已经变了天,他们这些安娜的宠臣是必死无疑的。
“公爵大人,我希望能够尽早恢复谈判。边界问题,如果能用谈判解决,就不要用武力解决。一场战争,对双方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尤其是在那种荒凉的不毛之地,不值得士兵在那里流血,更不值得上百万卢布的后勤消耗。”
“俄罗斯是充满诚意想要谈判的。我希望公爵大人能够将我的意思传达给大皇帝陛下。”
齐国公点点头道:“我会尽快上奏的。一旦有了消息会立刻通知你的。当然,如果能谈判解决,天朝也不希望开战。但如果谈判无法解决,开战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本朝开国以来,东征西讨,对于边界之事向来在意。我也不妨明说了吧,前朝的经验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允许北方拥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在这个敌人之间,必须要有足够的缓冲。”
“每个国家都要依据自己或者邻国的历史来积累经验,就像你们的经验是无论如何要有一个出海口。”
“而一百年前的历史给本朝的经验,就是北方大患亡国亡天下。”
“而罗刹国……比之当年的东虏,更强大。如果没有足够的缓冲,天朝无论如何不能安心。”
在非正式场合表达了一下坚定的态度后,齐国公心想这一次谈判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罗刹人先坐不住了,主动提出了重启谈判。这种事,谁先坐不住,气势上就先输了。
大顺当然坐得住,不但坐得住,而且坐的很稳。
奥斯特尔曼知道大顺这边很重视“以史为鉴”,尤其是前朝的史,更是重中之重。
于此时,他倒是隔着时空,痛恨起百年前在东北地区作乱的女真人了。
如果不是他们作乱,那么这个崭新的王朝以史为鉴,最大的鉴就是海洋才是大患。比如荷兰人占据台湾、比如英荷袭击澳门。
可惜,那些叛乱的女真人,导致了新朝的以史为鉴,似乎仍旧还是在北方。
齐国公说的很明确,需要巨大的缓冲,这也意味着大顺的底线不会比之前给出的条件低出多少。
奥斯特尔曼仔细品了品齐国公的话,觉得谈判的希望似乎还没有破灭,应该还是可以谈下去的。
“那就一切拜托公爵大人了。”
知道这时候也没法谈具体的东西,而且齐国公也表示了只能等皇帝的命令,只能先让开了马车,目送齐国公上了车。
上了车后,齐国公直接道:“先不回府,去一趟翼国公府上。”
说的声音并不大,但奥斯特尔曼也听到了。他知道翼国公是刘钰的父亲,而刘钰又可能会是中俄开战主将的第一选择。
只是一句简单的对随从的吩咐,就让奥斯特尔曼心间的压力陡增。唉声叹了口气,只能祈祷圣母,谈判的时候大顺的嘴不要张得太大。
…………
翼国公府邸,归来的刘钰从宫里离开,肯定是要先来拜见父母的。
外面传来消息说是齐国公来了,刘钰本以为齐国公来是要和他谈谈对俄谈判的事。
迎出去后,没想到齐国公见面之后第一句话,和朝廷大事一点无关。
“守常啊,你给我交个实底。那虾夷地,到底能值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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