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东西来分,面向鬼方的西坡较为缓和,西南部虽然多山,却有汾水、沁水两条河流及其支流冲刷出的河谷和大量平坦盆地。非常适合半耕半牧的鬼方人。
而面向大邑商的东坡则是另一种情景。山体急陡峻拔,山高林密难以逾越。更兼有许多奔流东下的爆流型河川冲击,东面山体被许多冲击谷道所截开,形成了许多山形中断的隘谷。
此等艰险环境必然无法像西坡那样引得繁茂的族裔定居。事实上太行山整个东坡,除了几个百人小族,也只有一个井方扎根在东坡。
井方的邑子作在山间一处隘谷附近,那是一处天险谷地。西边的鬼方隔着山过不来,难以滋扰。东边的大邑商又骇于其天险地势无法肆意差遣,于是井方安稳修养,内外皆无干扰,族人马壮民强,一直是大邑商竭力拉拢的对象。
既是拉拢,就一定要有些利益来往。
除了时常赏赐铜器,历代商王都曾迎娶井方女子为妇。昭王的结发妻子、弃的母亲——后母戊便是出自井方。如今她已故去10年有余,北土又形势危急,昭王为获得井方伯的支持,很快就得再次迎娶井方女子。
商王迎娶王妇虽有一定礼数规制,但遇见强国大族也会适度调整。像如今这种情势,说不得昭王还得亲自去井方迎亲才算有诚意。弃认为父亲一定会去,不为那新妇也得为安抚井方伯。
只是没有线报,弃不知这联姻进行到哪一步了。大军离下危越来越近,弃心头一个念头却是越升越高:但愿父亲去了井方,那样的话就不必过早相见。
他对父亲的感觉很复杂。7年未见,思亲挂念是肯定的。但他们偏不是普通的父子,除了血缘亲情,他们二人还身系大邑商的安危稳固。千里之邑担在肩头,父子俩又有几句能说能聊的?
最直接一点:母亲的死因,能问吗?
若是放在7年前,弃肯定不管不顾问出口了。但如今7年过去了,当年那个鲁莽小王早已被时间打磨成了沉稳弃子,很多少年时让他肝胆俱焚的事,如今都能轻巧放下了。
若是不放下呢?
难道弃一见昭王,大嘴一张:“父亲,是不是你杀了我母亲?你设计这一切是不是就为了让我帮你杀子画?”
这话一出口,不管答案是什么,父子之间必生罅隙,最严重的情况便是从此决裂。弃并不在意大邑小王这尊崇身份,他在意的是,若真是最糟糕的答案,那他该怎么办?
飞驰的战车上,弃呆坐着沉默不语。为他驾车的是姬石头,这小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寡言少语,弃可以肆意放飞思绪,不必多说话。
然而这一次,石头却打断了正在放空的弃。
原来经进入了下危境内,前方一座矮坡之上,隐隐可见有大旗招展,还有几道烟尘伴着号角声迎面而来。可是头车上这位小王却是双目无神,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烟尘越来越近,后面的猪十三也派人上前来提醒,可弃仍是出神。石头忍不了了,一挽缰绳大声喊道:“小王,前方有动静!”
这一嗓子喊得弃一激灵,迅速把思绪从千里之外拉了回来。他迅速下令摇旗,全军识旗止步,五十名射手飞速上前,各个长箭上弦瞄准了那几道烟尘。
烟尘越来越近。最后,两辆半新不旧的战车猛地从灰土中冲了出来,后面二十个步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左边车上的射手大声吆喝:“哪族队伍?报上族名!”
“大邑商,子弓。”
那射手大约四十岁许,闻听这名头赶紧丢下弓箭滚下车来行礼。
反观另一辆车,车上仨年轻人对视一眼,都疑惑道:“子弓?哪个王子么?”“不知道啊,大概是哪个远宗多子吧……”
行礼的那射手回头一鞭,抽得那仨人抱头大叫,嘴里还兀自骂道:“瞎眼烂舌头的小崽子!没吃几年盐就敢胡噙!这是大邑商小王!大王册封他的时候,你们还吃奶呢!”
那仨年轻人爬下车来叩头不已,只是各个脸上都有些不忿。胆子最大的戈手偷眼瞄着,一面还嘟囔着:不是说小王早死了么……
弃懒得去理,只冲着那老射手问:“你们可是军中岗哨?昭王和大军如今在哪儿?”
“回小王,我们是雀师军中岗哨。今日一早,鬼方又使人偷袭。大王此刻正与师般在前线御敌。”
一来就有仗打?弃虎躯一震,立时便要传令大军准备作战。
不料那射手拦住他,温言劝道:“还请小王稍侯。雀侯有交代,您这两师是大王专程留作精锐补充的。不到危急不可擅动,雀师正在邑子中疗伤,嘱咐我们一旦见了您,务必先迎大军回邑中暂歇调整。”
“雀师受伤了?严重吗?”
昭王手下三大得力师长,妇好尚未痊愈、师般有了年岁、就剩下一个雀侯正值壮年,他要伤了可怎么得了。
老射手连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雀师是昨夜巡戍崴了脚,今早有些肿胀,巫师正在敷酒按揉。”
“是下危的族巫?医术怎样?”
“不不不,随军的都是巫族出身的巫师。大巫咸亲自挑选的,医术了得。”
那时没有医者,巫医一体,诊病疗伤都是巫师来做。弃听说这些巫师出身正宗,不由一喜,吩咐猪十三带着两师去往邑子里与雀侯会和。
临行前,他好生叮嘱了一番妇纹,嘱咐到邑中之后立刻找巫师为妇好诊治。又对阿犬交待乖乖呆着,不能擅离妇好身侧。
猪十三等在一边,待他得了空才赶上来问:“您去哪?”
“我先随这位……”弃指了指那老射手,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对方赶紧冲猪十三行礼:“小的出身雀邑,在家私名为巢。您唤我雀巢便是。”
商时大多数族裔都无姓,一个人若无官职,称名时可用出生地名+私名这样的叫法。这位射手自称为雀巢,名儿倒是听着热闹。
弃嗯了一声,道:“我跟雀巢去前头观战片刻。”
猪十三微微蹙眉。他十年前便做了弃的师长,对弃颇为了解,少年时的弃刚正果敢,但遇事极易冲动。多年后再见,虽然弃明显沉稳练达不少,可猪十三担心他按捺不住亲自上阵。
好容易来到下危,可不能还没见大王就先让小王受个伤。猪十三情知劝不住,便唤来姬亶交代,一定要跟紧了小王,万万不能放他上阵。
当下队伍分开,大军往东进邑中驻扎,而弃带了姬亶和石头跟着雀巢往矮坡上去。只不过姬亶发觉,后面那一车上的仨少年虽然收敛不少,但仍不时互相低语,想是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王心有怨忿。
只不过,一登上那片绿草如茵的矮坡之后,这些人连同那几十个步兵便都不吭声了。
无他,眼前的一切太过震撼。
此地是下危西鄙,距离主邑还有三里距离。下危的地势与井方不同,乃是以黄土平原为主,广阔平川上只零星有几处矮坡浅坎,正是进行大规模冲击战的好地方。鬼方与昭王都选在此地作主战场就是为此。
只见矮坡之稍远处,遍地烟尘滚滚,马嘶人吼声冲天而起。矛戈丛林中,弃勉强可以看出有两股殷军在从两翼夹击着中间一股三百人左右的骑兵。他大概估算,殷军的数量比鬼方骑兵多一倍。况且又是平原,数量上来说殷军本该呈收割之势的。
然而并没有。
不光弃,就连上了没几回战场的姬亶也能看出不对来了:这两股殷军的实力参差不齐,左翼还能维持住车兵与步兵在互相配合的战法,右翼显得有些乱,像是磨合时间不够似的。步兵晕头晕脑乱跑,不知道跟着车兵冲锋。车兵上的射手和戈手配合不默契,骑兵进了射程还不知道放箭,离得远了又空挥戈乱勾。
更让人崩溃的是,右翼殷军中,有好几辆战车的御者连四匹战马都无法驾驭。马匹各自用力,战车时走时停或者干脆不走。有一辆车甚至因为猝然停车,把射手都摔了下来。
“这……这是大邑商的军队吗?”
姬亶目瞪口呆,石头也震惊不已。大邑商以武力建邑,他们几次见到的殷军都是赳赳雄壮、战力超群,何时见过这么乱的殷军?这哪能成为军?完全是各自为战的一团散沙。
弃面沉似水,雀巢察言观色,赶紧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这右翼是前几日刚刚登入伍的新兵。还没来得及配合训练就参战了。所以难免互相之间疏于配合……”
“右翼指挥是谁?”弃打断他,目光逐渐焦灼起来。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战场上形势突变。大批鬼方骑兵也发现了右边的疲软,纷纷拨马冲着右翼冲杀。看那架势,鬼方这一次是以多折损殷军步兵为目的。
“是师般。”
那左翼就是昭王了。
弃在漫天的烟尘中急切寻找,可战场上旗戈交映,昭王的大旗隐在战团之中无法看清。弃瞪得眼眶子发疼也没看见父亲的身影。
此时鬼方骑兵已经冲散了右翼殷军,殷军被逼得挤在一边。鬼方骑兵士气更盛,怪叫呼喊着向着那些惊慌的步兵连射带踏。箭镞伴着血花飞溅,马蹄踏得骨折筋断。
弃额头青筋直跳,再这么下去,这些步兵就得全交代在这里!他站起身来急令石头驾车,准备上前支援。
这哪行!姬亶死死拉住,雀巢也连声劝阻。可是父亲就在眼前遇阻,弃哪能不管?一手提起姬亶丢在车下,喝令石头快走。
就在此时,战场上形势忽然又变。有鼓声突然响起,雀巢手搭额前费力观望,忽然指着战场欣喜地叫了起来:“大王!是大王!”
弃抬起头,只见一辆战车破尘而出,车上一杆玄鸟大旗迎风招展。旗下,一位身型单薄的射手稳稳地站着。
ps:我承认,我就是个取名废~~取个名字比写两千字都累。
不过雀巢这名儿倒是很欢乐哈哈哈哈哈哈,不仅听着热闹,还挺苦呢。
大家周二愉快,辛苦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