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天厮杀的太阳终于彻底钻进云里去了,云层厚得闷死人,牛毛一般的雨星点点飘落,河面上泛起一层雾气。巫鸩熬过又一阵眩晕,凝神向着对岸眺望。
河面上一道道条状的雾气影响了视线,对岸隐在雾中影影绰绰,巫鸩怎么都看不清对岸的情形。她想起了大巫朋,那老家伙视物不清时就经常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瞅,说是这样管用。巫鸩也学着他眯缝起眼睛,没用,又被他给骗了。
虽然看不清楚,声音却已经顺着河水飘了过来。巫鸩细细分辨:金石碰撞声,马嘶人吼声,战鼓轰鸣声……听上去战场离岸不远。
执桨的舟兵忽然啧了一声,伸出木桨拨开漂到船右边的一样东西。巫鸩侧头观望,一具脑壳朝上的尸体不情愿地被拨离开去,看那身上的服色,是亳兵制式。
再向前进,就有越来越多的尸体漂浮过来,舟兵拨不过来,只得驾着木舟在尸体间转拨躲闪。这些尸体有仰面朝天的,也有脊背冲上的,服色也混了起来,有亳兵,也有殷兵。
更多的是亳兵。巫鸩默算了一下,十具浮尸中有七具是亳兵,看起来子画在妇好手里没讨到便宜。
河水污浊起来,越到岸边浮尸就越多,人血混着河岸的泥沙晕染得愈发肮脏,雨星落在上面,形成一个个细小的点。挡路的浮尸太多,木舟即将靠岸的时候,一具半截身子在水里,半截身子在岸上的浮尸忽然扑腾了一下,挣扎着想往岸上爬。
是个亳兵,一只手抠在泥沙里,另一只稀烂的胳膊奋力想抓住什么。舟兵伸桨一拨,那濒死的亳兵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把舟兵吓了一哆嗦,船浆差点掉了。他连声道歉:“巫鸩大人,您稍等,我这就把他弄开……”
他发现没必要了。巫鸩已经起身,长腿一迈踩在那挣扎的亳兵肩膀上,再一使劲便跳上了岸。那亳兵被她一踩,嗷嗷叫着跌入河中。水花溅了舟兵一头一伸,他擦了擦脸,发现巫鸩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再看水里,那亳兵一个泡也不冒了——死透了。
巫鸩循声走去,树木疏密不一,纵横交错。一绺绺夹着腥甜血味的风从树林后面钻过来,巫鸩穿过一丛墙壁般的树木,一片平坦辽远的开阔地突然出现在眼前。
殷军和亳军像是从地上钻出来似的,直通通出现在巫鸩面前。马蹄声人吼声战鼓声齐声大吼起来,人群冲撞在一起,浪潮一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羽箭在空中飞舞,矛戈成林,通天杵地的乱挥,不时有血花飞溅。
战车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步兵们不断被挑飞撞倒。另一些战车忙着对冲互砍,车上戈手皆披良甲,常常对战许久也不能将对手砍落车下。巫鸩踢开地上一具死尸,捡起木盾绑在背上,一面又抓起一支铜矛。
她冲进战场,躲避疾奔,目标明确。刚才她早已瞧得清楚,子画的玄鸟大旗飘扬在战场正中央,他正被两辆殷兵战车夹攻。
一个亳兵吼叫着挥戈来砍,巫鸩挺矛一撩,那人喉间迸出一片血花。她回手一晃,沾血的矛尖逼得另外俩亳兵向后直退。一辆亳军战车冲过来堵在那俩亳兵身后,车上戈手轮着铜戈直向下捣,捅着这些心惊胆战的步兵向前去迎击。
有车啊?巫鸩眯一眯眼,眸间锋芒毕露。她飞奔向那辆战车,一个转身晃过那俩腿肚子转筋的步兵,又躲过一支砍下来的铜戈,飞身抓住车栏向上翻。
车上三人大惊,巫鸩把背对着射手,木盾挡住了射手的攻击。她一只手闪电般戳向那戈手的脸,然后,掏出来一个眼珠子。
哇哇惨叫的戈手翻下车去,巫鸩回头一肘砸歪了发懵射手的下巴。掀翻了那俩人之后,她把那沾着细长血絮子的眼珠向那御者一摔:“下去!”
驾车的四匹马忽然觉得负担轻松许多,撒开蹄子飞奔起来。这辆挂着亳军小旗的战车打一个转,向着那面玄鸟大旗冲去。
亳军已呈败迹,战车们多数被殷军挡在原地不得前进。若从顶上俯瞰下来,殷军的战车看似无序,实际上却是排成了一面巨大的网,网中心是子画和另两辆战车。亳军战车则被这网阻隔在外无法驰援,双方步兵混战不休,想往里冲的战车就更加进不去了。
烟尘弥漫,矛戈林立,四处都是奔跑厮杀的步兵。巫鸩没有发觉这是一个拒敌带诱敌的网。她冲过第一圈战车以后,立刻被第二圈的战车围住,车上的殷兵哪知道她是谁,只看见这辆挂着亳军旗帜的战车横冲直撞,便挺身迎来。
其实这误会是可以避免的。偏偏巫鸩心头急怒,加上性子冷淡不愿解释,只闷头驾车直撞向对方。快撞到时再向右一转,铜车軎咔嚓碴横砍过对方的马腿,那战车立刻颠簸着瘫在原地。
包围网一共四圈,巫鸩埋头闯过第三圈,眼看就要冲破第四圈时。一辆战车横空出世,对着她撞来。巫鸩勒马转向,想要故技重施,不料那车打一个转,也向着她亮出铜軎。
两车一个错身,巫鸩刚一抬头,就见对方射手拉满了弓要冲自己放冷箭。她急忙低下头,那箭却迟迟未到,抬头一看,只见那车上的甲士按住了射手,正冲自己看过来。
细雨压不住人跑马跳扬起的烟尘,那甲士的面目隐在尘埃中瞧不清楚,但觉那一身甲胄比旁人更加金光灿灿。巫鸩娇叱一声,驾车再次冲来。
待得两车交错,甲士忽然轮起铜戈勾住巫鸩的车栏,再一回身抓起车上树立的铜钺,双臂一轮猛劈下来。巫鸩但觉一阵罡风从身侧劈下,缰绳连带车栏齐齐断开,战马立刻失了控制,战车惶恐着停了下来。
再下一刻,巫鸩就觉天旋地转,摔在地上。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刚一抬头,脖子后面一冷,一把铜戈勾住了后脖颈。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从车上传来:“你是亳地的巫女?”
妇好顶胄贯甲,执戈站在车上,戈柄在她手中,戈头勾住巫鸩的脖子。
太阳忽然钻出了云层,阳光从妇好头顶落下来,金色的虎面铜胄熠熠生辉,闪得巫鸩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住反光,这才勉强看清铜胄底下那双深邃的眼睛。
好美的眼睛。巫鸩在它的注视之下居然有些走神。说起来妇纹的眼睛也不小,可那顶多像只无害的小鹿。眼前这双眼睛却是危险的,巫鸩想起自己制服过的那头大虎,它盯住猎物时就是这样魅惑的模样。
致命的魅惑。
妇好歪歪头,利落的下颚线也沾染上了阳光:“巫女,回答。”
巫鸩瞥见她身后那柄虎头铜钺,登时心中大亮,忙以手加额拜了下去:“妇好大人,小巫名为巫鸩,巫族人。”
片刻之后,巫鸩上车做了妇好的御者。
这位王妇显然知道巫鸩,她将御者和射手一起赶下车,就是为了听巫鸩讲话。
等二人同车,巫鸩才发现妇好的身材居然比自己还高一些。常年征战,妇好的肤色却没有晒成褐色,只略有些深。就是这一点恰到好处的深色肌肤,反而衬得她五官更加出众。巫鸩回忆着巫族的那些典册资料,恍然发觉这位王妇兼师长也不过三十六岁。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沉淀出的结果各不相同。巫鸩与妇好截然不同,她生于残缺长于残缺,纵有才情也因了这残缺变得性情冷漠。
若她是阴,妇好则是阳,她出身显贵,婚姻美满,三十六年时光赋予了她温润淡然的气韵。至于杀伐决断、提纲调度,那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附加项。
阴和阳遇在一处,并不一定水火不容。两个女人在一起也不一定只聊裙钗男人,什么高度聊什么事。旁人看他俩,只会觉得王妇英姿飒爽,巫女沉稳恬静,画面极美。可没人想得到这俩人聊的全是家国大邑。
当然,也聊男人,只不过她们聊的男人是大邑商的小王。
妇好一面调配步兵车兵,一面和巫鸩聊着天。她不常插话,只在关键点上问一两句。没过多久,妇好想知道的事情就已经得知得七七八八了。
“是你救了子弓,我得替整个大邑商多谢你。”妇好温和地笑着,略带些歉意:“这些年他受了不少委屈。方才他渡河前来,说要亲自斩杀子画,我同意了。”
她向车网正中示意,那里面三辆战车,子画和弃各乘一辆缠斗着,另外一辆殷兵战车在旁观战。
“有些事终得自己面对。子画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支箭镞,拔不出来就会把自己烂死。子弓是个好孩子,昭王一直牵挂着他。我今日就帮子弓拔出这支箭镞,助他重返大邑商!”
妇好注视着远处的弃,卷翘的睫毛下目光炯炯。巫鸩脸色却难看起来,半晌轻声道:“重返大邑商,这是小王的意思吗?”
“当然。”
无数碎片出现在巫鸩脑海中,各种前情后果因了妇好一句无心的谎话迅速拼凑在一起,成为一个庞大又完整的局。
作局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不露面不绝断的昭王。大宰、小王、巫族、器族甚至连妇好都只不过是昭王局中的工具。
巫鸩额头沁出汗来,一阵阵的反胃。她捂住腹部趴下去,妇好忙问怎么了。巫鸩面色苦楚,低头轻摇:“大人,请放我过去。子画死前我还有件私事要问。”
“不行,你过去会影响子弓。”
太阳西斜,二人的影子拉在地上,长长的,浓淡不一。巫鸩举手肃拜,郑重道:“大人不必担心,我与小王婚礼未成。各自毫无瓜葛,我以巫族全族性命担保,我只问子画一句话,此后便安心为昭王占卜贞问,永远不与小王相见!”
两位女子四目相对,彼此都了然。妇好很惋惜,她是真的欣赏这个聪慧的巫女。可惜子弓是大邑商小王,决不能娶一个巫女。她不忍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此役之后,朝堂之上再无巫族,只有贞人。昭王会另划一处封地给你们,到时候你就在那里教授巫术,为大王培养贞人。不必去殷地了。”
巫鸩颤抖着拜了下去,妇好幽幽一叹:“鸩,保重。”
她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个蹒跚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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