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生心有猜测,忍不住将房门推出一丝空隙向内观瞧。
老者年约五旬,头戴方帽,面容和蔼,肤色微黑,三缕须髯飘洒前胸,颇有大家风范。见有人隔门而听,老者冲门缝处微微一笑,说道“何须偷听,此乃杂学,可坐而论道。”
明生尴尬一笑,推门而入,不由一愣,若真是心中猜测之人,怎的只有六七人听讲,莫非是某猜错了?按下心中疑惑,明生躬身施礼,寻了一蒲团落座。
老者微微颔首,笑曰“吾今日前来讲学,志在劝农,近年灾祸频繁,尤以北地为甚,诸君都是有志于报效朝廷之人,需知为官一任,造福百姓。
何为百姓?士农工商皆为百姓,切不可鱼跃龙门之后,便沾沾自喜,视苍生如蝼蚁,此为大祸!”
众学子拱手曰“谨受教!”
不知不觉中,老者已讲授一个时辰,便起身欲走,明生哪里肯放过,拱手问道“学生听闻《甘薯疏》中有言闽,越之利甘薯者,客莆田徐生为予三致其种,种之,生且蕃,略无异彼土。如此,是否可于北方盐碱之地广植?”
老者眼眸一亮,含笑答道“不可操切,需择地试之,缓缓而为。小友可是读过老朽的《甘薯疏》?”
我去~这是大神,明末两尊理工大神之一的徐光启,学贯古今,融汇中西,用多少赞美的词语都不为过,今天居然见到活人了,这老汉可是写了很多著作,还有译著,某想想都有哪些。
《几何原本》,《泰西水法》,《测量法义》,《农政全书》……
明生如看宝贝一般看着老汉,嘴角口水如丝线,还兀自在嘿嘿龇牙傻笑。
四周的学子如避蛇蝎,纷纷远离明生,这厮看徐翰林怎的如此猥琐,莫非有断袖之癖?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我辈读书人怎可如此无耻,即便真有此念,暗地里勾连便是,这厮却是敢明目张胆的在学堂之上表达倾慕,这得饥渴到何种程度,还是离远一些好,万一对某有意思,某是拒绝呢,还是勉为其难呢…
徐老爷子也不由气恼,老朽又不是菜,你看某流口水作甚!
轻咳一声,怒吼道“咄!勿那学子,何故愣神,前来领罚!”
明生激灵灵打一冷颤,急忙擦去嘴角的口水,暗道特么的一时激动好丢人,讪笑道“学生一时神情恍惚,还请徐老责罚。”
起身走至徐光启近前,将右手伸出。
徐老汉见明生伸右手,脸色愈加阴沉,怒声道“你这学子性甚名谁?蒙师是哪个?应以左手受诫,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么?”
四周学子也都掩面而笑,窃窃私语,今日有好戏看喽,话说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傻缺,如此奇葩。
呃,被嫌弃了,明生也是无语,自打转生大明之后,虽是拜了先生,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会读写三四千字了事。
前世都已经读了十六年,还要怎的,啃八股,学五经考状元?有这种心思的人只能说是傻缺,有那时间还不如好好回忆一下高中物理,化学,自然,生物等等学科,好歹也能遗泽后世,后世史书上也可填上一笔,某某人是中华某某学科的奠基人云云。
谈到经史子集,随便拎出一秀才都痛殴的你体无完肤,真当状元是好考的?有一个后世的脑子,你非要拿自己的短板跟古人的长处死磕,居然还敢同古人比诗,比对子,除了傻,就是更傻。
不是明生鄙视后世之人的才学,而是时移世易,后世的学科浩如烟海,而现在呢,全天下的读书人十之八九都是钻研国学,随便一个举子扔到后世,妥妥的国学大师,书法家,画家。
呃,明生又溜号了,徐老不由大怒,抓住明生左手手腕,手心朝天,疾风暴雨般的啪啪之声响起…...以及人憎鬼厌的惨嚎。
老汉抽了三十余下方才罢手,犹自气呼呼说道“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是何姓名,速速道来!”
可怜明生左手被抽成了熊掌,红彤彤火辣辣热气升腾,小脸满是泪痕,这老头还真是下了狠手,尺尺到肉,哪里说理去,陈实功这糟老头,郭孝文那王~八~蛋,小爷被你们害苦了。
“学生江阴李应升,学生认罚,今后挨打伸左手。”明生讪讪说道。
徐光启眉头微皱,凝神再问“你是李应升?”
“呃,正是。”明生不由心中一颤,紧咬牙关再次应道。
徐光启再无言语,抓过明生左手啪啪啪又打了十下,起身道“散了吧。”
无端端又挨了十下,明生龇牙咧嘴忍住疼痛,悻悻而出,领着两个棒槌返回精舍。
少时,有人前来给明生入籍造册,无非是姓名,籍贯,师承云云,最后一项最为关键,收费。一应费用足足二十五两,屁的造册,直说收学费不就得了,便宜了李应升这厮,一闷棍二十五两银子,买卖不亏。
酉时日落,明生整理衣衫,晃晃悠悠出得精舍,再入依庸堂。
轻轻推开房门,见徐光启居中盘坐,面前小桌旁有炭火煮茶,老汉正举杯自饮,闭目养神。
明生躬身施礼道“见过徐老。”
徐光启沉声道“你既来此,当知我意,说罢,你是何人?”
“呃,徐老,您打了学生十下,不是让某酉时前来么,难道学生会错意了?”明生挠头问道,难道不是西游记的剧本?某是按着时辰过来的呀。
徐光启微微叹气,无奈道“老朽是让你实话实说,那李应升乃是某好友的弟子,老朽如何不认得?”
……被人曝光了,没有一点圈缓的余地,明生沉默片刻,暗暗道徐老头还真是用心良苦,这是怕某撕票,弄死那李应升,故此才没有惊动旁人,暗示某前来问话,这是要救李应升呢。
索性直来直去,明生自报家门道“小子赵明生,祖籍山东,生于辽南,现为海外野人,割据岛屿,靠海贸求活。
李应升无事,只是小子想来书院一游,苦无荐书,嗯,刚好这厮走运被某撞见,一闷棍敲晕,如今被看押在外,待小子脱身之后,自会放人,徐老莫怪。”
徐光启眼神呆滞,处于懵逼之中,本以为明生也是书院学子,假作李应升以躲避惩罚,老汉对此行为甚是不齿,打算狠狠敲打此子一番。
可怎的冒出个海外野人?说的好听,不就是远逃海外,不服天朝管束的强盗么,好好的在海外当强盗这份前途光明的职业不好么,吃饱了撑得跑到书院来玩?老徐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没事管这个闲事作甚!
现在骑虎难下,强盗哪有讲理的,不小心被咔嚓了,老汉我冤不冤,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却见那小贼又说话了。
“徐老,刚刚小子听您讲述从泰西人那里得了很多奇异的作物种子,也不瞒您,小子对此颇有兴趣,可否让小子一观?”
呃,还不错,起码是个爱学习的强盗,徐光启强作镇定道“你可认自己是大明之民?为何奔逃海外不毛之地?”
答非所问,老汉不理自己,明生摊手道“小子生于斯,长于斯,自然是大明之民。然则家乡田亩所剩无几,家无余粮,我等还不能自谋生路么?徐老为官多年,虽然现在没有官身,但也应知民生之多艰。
海外广阔,地自取之,人自养之,有何不可?”
徐光启手须发皆张,怒声道“朝廷自有朝廷的难处,不足为小民道,老朽同泰西人多有结交,也知海外土地广阔,大小国家无数。
可如你等所占据之岛,无非都在近海,需知沿岸岛屿无数,朝廷虽无兵马驻扎,但那也是大明之土,你等啸聚孤岛,劫掠沿岸百姓,勾结倭寇夷人,有何面目自称大明之人,可对得起先祖?”
这就怒了,老汉拍着桌子咆哮,怒骂明生。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明生一小强盗头子,尊敬归尊敬,可老汉你不能胡说啊,广鹿岛可以说是老朱家的,可几年后便会改性爱新觉罗,某不过是占一步先机罢了,至于牛头岛,甚至济州,那跟大明一毛钱关系没有,他朱家管不到某的头上。
明生似笑非笑道“徐老说的是,可是小子所占之岛远在千里之外,乃是从李朝用真金白银买来的,可不是您所说的舟山,澎湖等处近岸岛屿。
此外,小子现下有民万余,老人家可知从何而来?都是逃难!就在今年,山东大旱,赤地千里,几十万饥民四处就食,饿死者不知凡几。官府救之不及,彼等自救可有错?
再者,小子自认还有些气节,没做过欺压良善,勾结夷人之事。
徐老却是教训错了人,不过小子也无意同您争论对错,只求向老人家借些作物种子,小子将竭力推而广之,但求再无饥馑之人,无饿死之鬼!”
徐光启愤然道“你这是不忠不孝!背国弃主!”
明生傲然道“何为国?国非一家一性之地,为万民有之,小子所忠之国为万民所有,而非一家一性。以此而论,小子所占之岛也为大明之地,但却不姓朱。
何谈不忠不孝,背国弃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