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小就知道,《诗》是中国古代诗歌开端,约成书于春秋中期,是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由周代采诗官深入民间收集民间歌谣,把能够反映人民欢乐疾苦的作品进行整理、谱曲,然后演唱给周天子听。
“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周天子一听,还不错,对于施政很有参考意义,便保存记录下来,作为礼乐的教辅资料进行宣扬,以达到修身养性、治国经邦的目的。
关于《诗》的作者们,大部分已不能考证,也无法考证,司马迁也只能曰:“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诗》在内容上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风》是周代各地的歌谣;《雅》是周人的正声雅乐,又分《小雅》和《大雅》;《颂》是周王庭和贵族宗庙祭祀的乐歌,又分为《周颂》、《鲁颂》和《商颂》。
因为传世的版本中共记载有311首,为了叙述方便,就称作“诗三百”。之所以改称《诗经》,是由于汉武帝以《诗》、《书》、《礼》、《易》、《春秋》为五经的缘故。
但,胡适认为《诗经》并不是一部经典,而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
他的这句话误导了很多人,以至于现在我们都认为《诗经》只是一部歌谣,只是起名字的参考书,恰恰相反,《诗经》的经典,已经达到国学的巅峰,成为每个中国人的精神纽带。
“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这些醉到心里、美到灵魂的出自《诗经》的诗句难道不经典吗?
胡适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在当时要完成一件大事,这件大事我们称之为“新文化运动”。
“新文化运动”的主要目的是“反传统、反孔教、反文言”。
作为经典的《诗经》,便成为他从“源头”诋毁的对象。
此举受到众多非议:
季羡林:胡适是一个书生,说不好听一点,就是一个书呆子。
章太炎:胡适之也配谈么?康、梁多少有些“根”。胡适之,他连“根”都没有。
李敖:以他唱重头戏的地位,四十年来,竟把文史学风带到这种迂腐不堪的境地,脱不开乾嘉余孽的把戏,甩不开汉宋两学的对垒,竟还披着“科学方法”的虎皮,领着“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的补助,这是多么不相称的事!
唐德刚:胡适之那几本破书,实在不值几文。所以我们如果把胡适看成个单纯的学者,那他便一无是处。连做个《水经注》专家,他也当之有愧。
毛爷爷:胡适这个人也真顽固,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
众说纷纭。
暂不论《诗经》经典与否,我们先了解它在当时发挥的作用。
周朝伊始,为配合政治上维护宗周统治的分封制,周公旦在意识形态领域进行了全面革新,将上古至殷商的礼乐进行大规模的整理、改造,产生了不同于前代而又深刻影响后代的礼乐文化。
其中的礼,融汇了周代的思想与制度,乐则具有教化功能。
《诗经》则在相当程度上直观反映、表现了周代的这种礼乐文化,成为宣扬周礼的载体之一,是当时尤其是贵族子弟学乐、诵诗的官方教材。
也就是说,对《诗经》的熟悉和熟练的运用,是一种有身份有地位的象征,是高层交往比较独特的话语体系。
打个比方。
公元前582年,鲁大夫季文子奉命到宋国嫁女——鲁成公的妹妹,穆姜的女儿伯姬。
在为季文子嫁女归来举行的宴会上,季文子吟诵了《大雅·韩奕》一诗的第五章:
“蹶父孔武,靡国不到。为韩姞相攸,莫如韩乐。孔乐韩土,川泽訏訏(xū),鲂鱮(xù)甫甫,麀(yōu)鹿噳噳(yǔ),有熊有罴(pí),有猫有虎。庆既令居,韩姞燕誉。”
(蹶父强健勇武,足迹踏遍很过国家,就为女儿韩姞找婆家,觉得韩国最好。韩地很富有,川泽遍布水源足,鳊鱼鲢鱼肥又大,母鹿小鹿聚一处,山林有熊有猫有猛虎。庆幸找了这个好地方,韩姞很满意。)
那意思是告诉鲁成公,伯姬嫁到宋国一切都好,就请放心吧。
在内室担心女儿出嫁后受苦、一听到这首诗的穆姜就有些喜不自禁,跑出来向季文子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后,就吟诵了一首《绿衣》一诗的最后章:“絺(chī,细葛布)兮绤(xì,粗葛布)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穿上葛布衣服,还是觉得冷风嗖嗖的吹,这是因为我思念亡故贤妻的缘故,也体现出了我此刻悲痛的心情如寒风一样冷。)
这首诗虽然表达了丈夫悼念亡妻的深厚感情,但古人所称引之诗,均“断章取义”——不在乎诗本意是什么,而在于“赋诗言志”,称引的内容是否能说明所言的志。
所以,穆姜用《绿衣》称引的重点在“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这八个字,表达的是对季文子办事的谢意。
这还只是一般的高层交往。
春秋时代,虽然王道渐衰,但礼法信义仍在当时社会起主导作用,各诸侯国为了所以维护原有统治秩序,存亡继绝,必须坚持周礼。
所以,学《诗经》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是在于外交场合言谈应对时作为称引的工具,“诗以达意”(司马迁)——或劝谏、或评论、或辨析、或抒慨。
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互相交往之间,常常是要吟诵《诗经》的,是不是能够熟练灵活的吟诵《诗经》,是一种观察“盛衰”的一个指标。
汉代的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面曰过:“诸侯卿大夫结交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
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
其意是说,不学好《诗经》,就无法进入政治舞台。
我们拿晋文公重耳逃亡到了秦国,希望得到秦穆公支持的事例打一个比方,双方在会面时,便运用《诗经》中的诗句,进行微妙而寓有深意的交流。
会面。
秦穆公很直接,上来就吟诵《小雅·采菽》:
“采菽采菽(shū,大豆),筐之莒(jǔ)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ɡǔn,礼服)及黼(fǔ,黑白相间的花纹)。”
意思是说采豆子用方筐、圆筐盛之,诸侯君子来朝见,拿什么赐给他?即使没什么赐给他,就把驷马给他乘。还有什么赐给他?黑白相间的礼服吧。
这是周王赐诸侯命服的乐章,表达秦穆公对重耳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无以言表的心情,同时也借吟诵《采菽》篇,张扬自己的实力,比一般的外交辞令更加工于委婉,尤显含蓄、讲究恭敬。
重耳的随臣赵衰熟读《诗经》,深知其义,便请重耳“降拜”,也就是下阶致谢,表明自己的恭顺态度。
秦穆公也高兴——“降一级而辞焉”。
其后,赵衰提醒重耳吟诵《小雅·黍苗》作为回答: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这句意思很简单,不翻译,表达只有仰仗秦穆公的支持,我们才能壮大,就像黍苗期盼甘雨的到来一般急切。
这个马屁拍的相当到位,让秦穆公高兴不已,但是这种心情又不可以过于显露,于是,秦穆公压抑激动地心情,回应重耳一首《小雅·小宛》: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斑鸠虽小,却可展翅高飞,以此暗示重耳这个忙我帮定了,并表达了自己对晋国先君的怀念,无形中又拉近了一层关系。
这句称引相当到位,复杂的外交谈判通过《诗经》中的诗句,寥寥数语,便含蓄地表现了出来,显示出秦穆公平时扎实的学习功底。
得到明确答复的重耳摁下心中喜悦,随即吟诵《小雅·沔水》: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yù)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诗句是说条条河流水弥漫,倾注大海而去。空中游隼疾飞,时而飞翔时而停留。可叹可悲我兄弟,还有乡亲与朋友,却无人考虑家国乱事,谁无父母任怀忧?
重耳对晋国当权者不制止祸乱深为叹息,表达若日后成功回国即位,必将如流水归海,竭力侍奉秦国之意。
秦穆公闻之动容,以《小雅·六月》做最终表态: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秦穆公表示,战车已修葺一新,自己即将高呼出征,以救助你的国家。
好了,搞定!
精彩绝伦,先秦时期的外交辞令不愧是中国古代外交艺术的瑰宝。
后来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晋文公重耳雄踞霸主之位。
诵《诗经》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语言沟通。
在当时普通话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有效的沟通需求同落后的沟通手段成了当时外交场合的主要矛盾,指不定两个国家的高层在一起交流一天,都不知道对方说了啥。
但是《诗经》不一样,《诗经》是以周王室的语言体系为基础进行传唱、吟诵,也是大周官方指定教材,大家都要学,在这种情况下,《诗经》当仁不让的充当了沟通的纽带。
这就好比你不会普通话,但是你唱歌的时候普通话就不由自主的蹦出来了,这是同一个道理。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双方首先寒暄下,对某个事情连划带比的先行沟通做个铺垫,待大家一知半解的时候,一起来诵个《诗经》,以诗达意下,忽的一下子茅塞顿开,这事情算是沟通圆满了。
由此可见,在春秋时期庄重的外交场合,熟悉、掌握和运用《诗经》实是必不可缺的技能。
如果一个人不会赋《诗》,将会怎么样?
从小不好好学习的齐国大夫庆封给我们做了一个典型。
公元前546年,庆封坐着非常华美的车子到鲁国去访问,鲁国执政大夫叔孙豹请他吃宴席,但不可一世的庆封表现得很不友好,让叔孙豹在众人面前很没面子,于是叔孙豹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吟诵了《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叔孙豹没有“断章取义”,他是吟诵的全篇,这基本上是一种顶级的咒骂了,而且是面对面的。
谁知庆封竞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原来他对于《诗经》是一窍不通,更别提赋诗应答了,这在当时各诸侯国大夫中被传为笑柄。
赋诗明志,听诗会意,这种独特的外交方式避免了直接的外交冲突,激烈的交锋在和谐的氛围中进行,也算是中国诗歌史、文化史乃至外交史上的一大景观了。
这也不全怪庆封学习不好,用《诗经》说话是不容易的,即使你对《诗经》烂熟于胸,如不能恰如其分地说话,辞不达意,也会贻误一些事情的。
比如楚令尹王子围就犯了这样错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