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206号房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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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历史,没有归属。

    在这个世界里,难寻来路,亦无去处。

    他是一张白纸。

    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只有右手手腕处,纹着的一串数字,是他连接过去的唯一信号。

    071934。

    ……

    凌晨三点。

    叶城。

    市郊。

    天伦乐疗养院。

    走廊里阒静无人,拐角处的窗户半开着。

    风呼啦啦地涌进来,在楼道里打了个旋,撞击得几扇微阖的门,微微晃动。

    护工赵大姐,只觉得身上蓦然一凉,打了个哆嗦,往值班台后面又缩了缩,裹紧身上的衣服。

    一台小电视里,正在重播着白天的新闻。

    什么知名富豪宣布,将上亿财产继承权,赠与五十年前的初恋情人……

    什么一线已婚男星,被拍到与新晋小花牵手同游……

    娱乐八卦,世情怪谈,千奇百态。

    赵大姐迷瞪着眼,心不在焉地听着,渐渐抵挡不住困意,小鸡啄米似地打起了瞌睡。

    这家坐落于偏远郊区的疗养院,籍籍无名。

    设施老旧,人员配置也捉襟见肘。

    三层的小楼里,零零散散只住了几十位患者。

    大多是鳏寡老人,被子女远远安置,有心的还偶尔来看看。

    至于无人问津,直至离世,也是常有。

    这“天伦乐”的名字,叫起来不免有些讽刺。

    赵大姐在这帮工五年了,对这楼里上上下下都知根知底。

    在这个被热闹的人间,所遗弃的角落里,除了生命的流逝,再无更新鲜的事。

    能有什么事呢?

    连毛头小贼都懒得光顾这里呢。

    赵大姐满足地发出一声梦呓。

    值班台前,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堪堪照亮她前方巴掌大的一片区域。

    而在被光亮隔绝的阴影里。

    一条狭长的影子,从方才被风撞开的一扇门后闪现出来,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里。

    像是一滴汇入砚台的墨,转眼便没了痕迹。

    过了十二点。

    闹钟滴滴轻响,赵大姐揉揉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起身,开始例行查房。

    说是查房,也不过就是楼上楼下溜达一圈,看看点滴,掖掖被子。

    推开206号房间。

    赵大姐没有开灯,借着透窗的月光,视线直接投向了床边的心电监控仪。

    看了看上面平稳的数字,又熟练地拈了拈点滴管的流速。

    一切正常。

    她正要离开,视线余光自床上一掠而过,猛地顿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回头。

    她没看错。

    206号房间一切如旧,除了那个在床上沉睡了半年的男人。

    此刻却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这个人,醒了?

    ……

    赵大姐瞪大了双眼,本能地发出一声低呼。

    然而下一秒,未出口的声音,便被扼于喉咙深处。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看不清那人是如何移动的。

    只知道转眼间,原本躺在床上的男人,便逼近在了自己的面前。

    一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无声且快速地关上门,反扭锁住。

    这一系列动作,不过短短一个交睫的时间。

    男人将食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切发生得太快,赵大姐根本不及反应,脑子懵懵的,下意识地点头。

    男人松了松手指。

    赵大姐这才将先前那口提起的气,堪堪吐出。

    “你是谁?”

    这是男人问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线压得极低,仿佛是用气音发声,很轻,却异常地清晰。

    带着一种脱水的嘶哑。

    “我叫赵雅莉,是这的护工。”

    赵大姐给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工作牌,“小伙子你别怕,你虽然没见过我,但我可是照看你半年啦。”

    “你刚醒来,可不能乱动的,回去躺好,我去给你叫医生来。”

    赵大姐自顾自说了一通。

    她是个大大咧咧的直肠子,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奇怪。

    这个睡了半年的病人,应该虚弱得很,怎地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听罢。

    男人沉默了一会,问了第二句话:“我是谁?”

    赵大姐愣住了。

    她盯着男人看了看,心里直犯嘀咕:这孩子怕不是病久了,脑壳还糊涂着吧。

    “你快回床躺着,我现在就去叫医生过来啊。”

    赵大姐连忙开门出去。

    男人没有再拦她,只是垂着手站在门边,视线低落,若有所思。

    赵大姐小跑着向医务室奔去。

    脑海里后知后觉地回想着男人方才那句话——

    “我是谁?”

    赵大姐突然心里咯噔一下。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入206号房间的那天。

    疗养院的院长亲自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这个病人。

    男人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几岁的模样,和她的大儿子差不多年纪,生得也好,眉眼清爽利落。

    赵大姐当时就在想,这么好好一个孩子,咋就成植物人了,真是可怜见的。

    疗养院里大多是孤独的老人。

    赵大姐也奇怪,这样一个年轻病患,怎么会被送到这里?

    可她性子直,心里不装事,只管干自己的活,也不去细想那些蹊跷。

    直到此刻,被男人如此一问,赵大姐猛然反应过来。

    半年了,她还不知道男人的名字,他没有医疗档案,也没有入院记录,更从未有人来探望。

    疗养院里上上下下,都像是被打点好了一般,谁也不去问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是谁?

    赵大姐放缓脚步。

    走廊尽头的窗叶,咿咿呀呀地摇晃着,寒风过体,她感到身上忽地泛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凉意。

    怎么回事?

    窗户怎么开着……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向楼梯拐角走去。

    后颈突然被大力击中!

    一股钝痛感传来,赵大姐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声音也来不及发出,彻底失去了知觉。

    ……

    206号房的男人,坐回了床上。

    他静下心来,缓慢地呼吸吐纳,让每一口气息都在身体内充分地回转,感受着骨骼与肌肉的逐步恢复。

    一个小时前,他在黑暗中醒来。

    大脑空白,不知道身处何地,不知道从哪里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记忆如同一片被雪覆盖的荒原,无迹可寻。

    他一寸一寸地按过自己的皮肤,最终在右手手腕的内侧,发现了一点线索。

    那是一串数字。

    用刺青纹在皮肤上,映衬着浅蓝色的静脉——

    071934。

    男人慢慢地把左手,覆在右手手腕上,指尖摩挲过那串数字。

    感觉得到下面的静脉,正在无声地搏动。

    连同他左胸腔内的心跳一起,在告诉着他——

    你活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