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丑日,煞西,冲牛,宜祭祀,忌嫁娶。
通往凉州府青山镇的官道上,行人寥寥。
天上一层薄云,太阳懒懒的吊在那里,像是还没有睡醒,吝啬地把光镜搂在怀里,不想照亮大地,带给人温暖和光芒。
不多的行人,大都三五结伴,拿着些香烛火纸,顺着官道旁不时显现弯差的小路走下去。
沟坡下散布着的小土包前,间或晃动着人影,黑灰色纸灰随着浓淡不一的烟雾,飘飘散散向四外飞去,隐约能听见或高或低夹杂着诉念的饮泣声。
青山镇门关内,北垣街上“宋家酒坊”宽敞的大堂里,坐着几桌散客。
正有堂倌穿插其间,把客人们点要的酒水送上,厅堂不时响起客人们的吵嚷之声,还有堂倌们提醒人们躲避的老练轻呼吆喝。
门外进来三人,看着是一起的,中间那个是个十七八岁青年,寻常的一身灰色打扮,在普通人里算是个大个子了。
他衣衫整洁,身材不壮却干练挺拔,面容俊朗,皮肤白皙。
脸上剑眉星目,眼光清澈,当他盯着你看时,会让人觉得神志在刹那间有些恍惚,仿佛是因为那眼里的光彩过于明亮了。
他腰间悬着一口黑色皮鞘的宝剑,剑穗上挂着一块黑玉。
右边那个女孩子十四五岁,比这男子矮着半头,淡粉色衣裙,身材苗条,圆圆的脸,下巴微微有点尖。
月牙弯眉下,毛茸茸一双大眼左顾右盼。
鼻子挺翘,红润的小嘴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对谁都在笑。
她的腰里,插着一把银鞘短刀。
不过这会儿脸色不太好,显得有点不开心。
左边那位老兄就不怎么样了,细眉小眼儿窄脸盘儿,年龄、个子倒是和那俊朗男子差不多,身上的衣服如果加个“片”字就贴切了。
唯一让人看着顺眼的,是他腰里插着的一根三尺多长的竹棍,黄油油闪亮。
这人扯着嗓子喊道:“堂倌儿,楼上有雅间么”
堂倌不欲理他,但看样子他是跟那对儿男女一块的,也哈下腰应道:“有的”。
那俊朗男子向前迈了一步,语气谦和地说:“烦请带路,”
堂倌儿大声一诺:“楼上三位,里面请------”拖了个长音,头前带路领着三人上了二楼,寻了个临街的阁子把三人让进去。
那乞丐模样的青年手一抖,扔过去一块银子,说道:“捡拿手的弄几样,一壶老汾---算了,换个别的酒,再来一个水晶肘子,几碗米饭,剩下的赏你了。”
堂倌把银子接过,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立马堆起了笑纹,一撩帘子转了出去:“楼上雅间,贵宾席一桌,水晶肘子一份儿,云中老酒一壶,案上起伙---”一个长诺,“蹬、蹬蹬”快步下楼。
俊朗男子踱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扇,那粉裙少女跟在他身旁,双手轻搭在男子的手臂上。
二人望向窗下的街道和远处,眼光在一处残垣断壁处停留片刻,回过神来在桌边坐下。
少顷,那个堂倌右手拿个瓷壶、左手拿着几个杯子进来放在桌上,冲俊朗男子哈腰点头:“刚到的川北坨砖,浓酽驱寒,你们尝尝。”
俊朗男子点头:“好,我们尝尝看。”
堂倌一撩帘子,喊了一声:“上菜——”
两个小伙计端着两个大托盘进来,把托盘里的菜和酒一样一样摆在了桌子上面,拿着托盘下去了。
那堂倌招呼一声‘慢用“,也退了出去。
但见桌上有:水晶肘子一盆、松鼠桂鱼一条、虾丸鲜笋汤一大碗、山蘑清炒油菜一盘、以及凉拌鸭舌、猪耳拌黄瓜等几个小菜和一大壶酒,满满摆了一大桌。
这三人正是越青城、越芊芊和小七。
寒来暑往,已经过去了七年。
时值清明,越芊芊想回青山镇祭拜一下父母,越青城、小七陪她而来。
自青城派灭门、越千山夫妇被害,越青城带着越芊芊逃离青山镇,已经去了七年多了。
这些年,越青城跟随“神丐”纪飞、“白面毒侠”崔友仁二位师父习艺,日夜不缀。
他稳重自律,聪敏好学,记性极佳,学什么都是很快。
“神丐”纪飞的功夫博大精深,绝学颇多。“
龙虎掌”、“扫魔棍”、“追风剑”、“穿花游踪步”等等已尽传于他。
尤其是纪飞传他的“洗髓经”,此功洗经伐髓,霸道威猛,八重大成时开碑裂石,断金伐山。
越青城已练至五重,运起功法来,寻常武者不是他一招之敌。
崔友仁精研药学,主攻毒物,但其意在救人而不在伤人。
传他的“药经”也熟记于心,现在缺的就是实战历练。
小七这几年苦练纪飞的绝学“龙虎掌”、“扫魔棍”,成就不弱于越青城。
因他好动,纪飞还传他一套“疾影步”。
现在,他身法更是敏捷,潘大娘子说他,就是活脱脱一只猴子。
越芊芊又是另一番景象,她机灵跳脱,活泼好动,如果不是女孩子不能过于没样子,小七和她比起来,那都要自愧不如。
因着父母活着时都与纪飞、崔友仁有旧,二老对她舔犊情深,几乎是百依百顺。
她是看见什么好玩就学什么,改天又觉得别的更好就又去学别的,那是什么都能来几下,什么都不精。
只有对暗器一类的东西兴趣颇高,但是纪飞从来也看不上那些东西,没什么可以教的。
崔友仁弄些毒物倒是行家里手,你要让他来个飞蝗袖箭什么的,不好意思,我掉头走人。
不过这也难不住二老,你不是坐不住吗,老纪我有“疾影步”,不学那就弄不过那只“猴子”。
暗器?那是什么玩意?老崔这里有迷魂药、七步倒,拿东西打人你也得神清志明吧?
水里饭里、床上地下,甚至在空气里,无色无味送你一点,您先琢磨琢磨怎么让自己动起来吧。
学不学?不学,请走不送,不办补办班儿。
所以,这越芊芊可是杂七杂八一肚子零碎,招惹了她,才是最让人头痛的。
唯有一人,任你越芊芊花样百出,我都是闲庭信步,挥洒间应对自如。
虽然由于自信过于爆棚,偶有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水盆送个免费淋浴,或者是上午出来时结实的地面踩上去让人还踏实安心,晌午回来时却是陷马暗桩,不得不从容的以“穿花迷踪”曼妙身法应对而外等等之类事件频发,倒是再没有什么麻烦事情。
这人自然是越青城。
在对付越芊芊这件事上,越青城在桃花坪上,桃花林内,福来店里,大小人等,获得一致好评。
也只有越青城,一旦拉下脸来,越大小姐才会显示出她淑女的风范,一派小鸟依人的模样。
他们这几个际遇不同、身世各异聚到一起的孩子,痛并快乐着生活在一起。
痛,是因为在各自的心底都有难以愈合的伤:
快乐,是因为身边有爱护他们的人,给予他们爱。
在他们眼里,世界是美好的;
大多数人与人之间是友爱的;
抛去贪婪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用心去欣赏一花一木的美丽。
悲伤总会过去,幸福总会来临,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天已是傍晚了,青城派已残破坍塌的宗门前,自那夜以后没有回来过的越青城、越芊芊、小七,脚步有些沉重的走了过来。
几年来,越青城和越芊芊不止一次向纪飞、崔友仁二老提过,想回来看看,都被严厉制止。
二老告诫他们,越千山夫妇被害极有可能牵涉一桩大秘密。
他们能逃出来已属万幸,难保没有人在追查他们的下落,尤其是制造这场血案的人,很可能会认为从他们身上,可以获得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越青城在拜师后,曾经仔细的把那晚越芊芊听到的东西说给二位师父,那枚毒钉也给二老看过,饶是二老见多识广,从里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越青城本以为从毒钉上能查出点什么,因为他曾经听松涛有次和那两个仆人说过,让他们小心钉子。
他满以为纪飞、崔友仁二人也许能知道点什么,但是按二老说,用这种暗器的人太多了。
以他们二老所知,能在越千山面前,用它杀了越千山的人,可以肯定是没有的。
钉子上的毒药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普通的毒物,从这上面也没法查下去。
那个松涛是个半隐退的人物,是江湖上人称“梅兰松”的三老之一,其人是使毒的大家,尤其是对毒虫蛇蝎这些活物专擅,崔友仁都不如他。
二老年轻时也只是与松涛照过面,没有交往。
但此人并无恶名,一向在大雪山附近行走,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中原了。
纪飞曾单独离开过三个多月,回来后说也没查到什么。
但是他提到一件事,听江湖上的朋友说,松涛老家的宅子也是几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被一把火烧了,人迹皆无,他也就断了去一趟的念头。
现在已经过去七年多了,江湖上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所以,这次越青城和越芊芊提出祭拜父母的想法后,考虑到他二人已经容貌大变,嘱咐他们行事谨慎,不要招摇之后,二老就同意了。
小七知道了也要一起去,二老想,红璐那性子有些冷僻,和小七不太能说在一起,这两个走了不让他去也是难为他,就随他了。
越青城、越芊芊和小七三个人在青城派昔日的宗门前站了片刻,见并无人注意他们,附近也没有可疑之人,三人就迈步走了进去。
越芊芊、越青城二人一边往里走,一边看着往日熟悉的府内已是残垣断壁破败不堪,心里的滋味难以形容。
走到原来是越千山夫妇卧房之处时,面对着已塌陷成一片瓦砾的土堆,越芊芊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跪倒在地。
她憋着喉咙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涌出眼眶,洒落在地上。
越青城在她一旁跪下,默默无语,他心里也痛,但更多的是恨。
正义善良的人为什么会遭到如此对待,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不惜灭掉一个正道门派?
这什么所谓的宝物,究竟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在里面?
他在这一瞬间,突然冷汗直流。
要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给越芊芊一家带来如此大祸,那自己岂不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断然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越青城清楚地记得,松涛带自己来青山镇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像是在躲避什么人,不停地换地方,并不是直接就来的青山镇。
越芊芊这会儿,哭的有点摇摇欲坠了。
对于她这种性格的人来讲,几乎没有什么事是想不开的,但父母被害这件事不一样。
那是全世界除越青城以外,至亲至爱自己的两个人,那时候自己还小,不懂得什么是孝敬陪伴,现在懂一些了,却再也没有了机会。
纪爷爷、崔爷爷、潘大娘子都爱护自己,可是那和父母的爱是不一样的呀。
旁边的越青城扶着她,慢慢让她起来,二人站在那里,默默的有些发呆。
忽然,耳边传来小七的一声惊叫:“你们来看,那是什么。”
越青城、越芊芊二人闻声一惊,什么事能让小七吃惊?二人提气纵身,奔向不远处的小七。
来到小七近前,看见小七望着前面正在发愣。
顺着小七看着的地方望去,这下,三个人都愣在那里不动了。
就见前面不远处的地上,摆着一束花!
那是一束白色的花,花朵上还带着几滴水珠。
绿绿的叶子,一根细细的白线缠住底下的茎,花茎的断口整齐,显然是用什么利器砍下来的。
这束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谁把它放在这里的?
越青城看看四周,这时候天还没有黑,附近什么人也看不到,静悄悄的。
他向那束花走去,越芊芊想制止他,小七拉住她:“你忘了,他是谁?”
越芊芊会意过来,越青城那古怪的身体,百毒不侵,还没见过什么东西能把他毒到的。
越青城走过去站住,观察了一下地上,没看出什么异常,他弯下腰伸手把那束花拿了起来。
把花放在鼻子边嗅了嗅,仔细看了看花的形状,狐疑的拿着花走了回来。
他把花伸到越芊芊和小七面前问道:“看看,你俩谁认识,这是什么花?”
越芊芊和小七看着眼前的花摇了摇头,这形状的花他们没见过。
花儿散发出幽香,闻着让人挺舒服。
小七往前凑了凑,吸了吸鼻子,正待搜肠刮肚凑几句歪诗什么的缓解下气氛,就听越青城低声喝到:“小心!”
小七一听,闪身跳到一边。
就见越芊芊和越青城笑了起来,越芊芊拿手掩着嘴,肩膀抽动,看来要不是怕声音动静大,早就会笑弯了腰。
小七有点恼羞的对越青城说道:“不看看什么时候,这也玩笑的。”
越青城正色说道:“这花真是有毒的。”
小七面带不信,越芊芊也收起笑容,静待下文。
越青城接着说道:“这花名为“昙花”,并不是中原之物,我是在‘药经’上见过它的图画。”
他解释道:“此花产于哪里不可考,但最早是从大海那一边运过来的。花朵晾干用于药里,有镇静安神之效。但鲜花的香气不可多闻,闻多了会头晕呕吐甚至昏厥的。”
小七赶紧摇摇头转转脖子,感觉无异放下心来。
越青城笑道:“放心,让你晕倒还得拉一马车过来。”
小七难为情道:“你是个怪物,芊儿有你,我可不行。”
、越芊芊不乐意了,仰头对小七说:“你别胡说,青哥哥是那样人吗?上次你被人面蛛咬了,是谁救得你?”
越青城忙止住她:“芊儿别胡闹,你小七哥开玩笑呢。”
小七正容说:“芊儿,我就是痛快痛快嘴。咱们师兄妹之间那可没什么说的。”三个人相视一笑,不禁莞尔。
越青城思忖一下,开口说:“昙花不是普通人家能有之物,而且花期很短,从开花到花谢,最多二个时辰。”
又看看手里的花:“你们看,现在这花才有点谢了。”
越芊芊和小七看向他手里拿着的花,那花的花瓣已经开始枯萎卷曲了。
越芊芊说:“我不记得家里有谁养这花,爹和娘也不是爱花的人,这花怎么会在这里呢?”
越青城说道:“现在也想不明白,等回去和大师父、二师父说说,看看他们知道些什么。”
越青城因为有两个师父,所以按岁数大小,称呼纪飞为大师父,崔友仁为二师父。
不过平时都是叫纪爷爷、崔爷爷,那是因为二位老人觉得他无父无母,他又自己姓了越,所以随着越芊芊都叫爷爷,这样更亲切。
三人从破旧的宗门里出来,就准备回桃花坪,以他们现在的能力,施展开身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去。
走到牌楼下面,就能看见谢婉玉开医馆的旧址,往那里看了看,越芊芊就要去看看,反正也不着急,三个人就来到医馆门前。
门上贴着封条,对他们来说形同虚设。
小七用手一抹,撕下封条,三人推门进去。
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路上并没有人。
进到屋里,黑乎乎的看不甚清楚。
越青城记得,厅里原来挂着灯笼,摸索着找到一个,摘下来摸见里面还有半截残烛,小七打着火把蜡烛点上。
从另外几个灯笼里,又找见几支蜡烛,三个人一人拿一支点上,往后院去了。
进了后院,就见院里杂草丛生,那排房子也是年久失修破败了。
越芊芊看着房前的地上,当年爹娘躺着的地方,跪倒在地,嘤嘤哭了起来。
越青城想起当年满地尸体的惨境,难以控制,跟着越芊芊跪下,也是哭了起来。
小七面对此景,想想这二人的遭遇,以及现在和自己的情谊,悲从心来,也跪下跟着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倒是越青城先站了起来。
他想,这么哭不是个事儿,除了徒添伤心于事无补。他让越芊芊和小七也起来。
小七起来上前拉起了越芊芊,三人正要走,越芊芊忽然想起一事。
原来,她想起妈妈打坐练功时经常坐着一个蒲团,不知道在不在了。
那是妈妈常用之物,要是能找见,带回桃花坪那边放在身边,也能有个物件来让她聊解对妈妈的思念。
想到这里,她让越青城和小七等一下,回到小时候和妈妈一块住的屋里。
越青城和小七哪能让她自己去,陪她进了屋里。
就见这屋里脏乱不堪,桌倒床塌,一塌糊涂。
越芊芊一眼看见压在破桌面下的蒲团,伸手拿了起来,找了块破包上,三个人从医馆出来,回桃花坪去了。
刚走不久,一阵破空声,医馆院内的地上落下两个人影,在里面四处翻找起来。
第二天,隔壁“宋家酒坊”的活计堂倌们聚在一起议论,大家都说昨晚听到那边空院子里有动静,好像还有人在哭。
事情传出去后,镇上的老人们忆起那救人无数的女大夫来,无不心酸。
竟然有人带着香火纸烛来医馆门前祭拜,一时间也传为一段异事不提。
越青城三人回了桃花坪,到了崔友仁家里。
正好纪飞也在这里,三人就向二老叙述了青山镇遇到的事情,可是对于“昙花”这件事,二老也是不明就里。
接下来,崔友仁的桃花林里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常见一个粉裙女子闪跃在林里,她前面有一只“猴子”在蹦蹦跳跳地逃跑。
有时,会有个灰袍俊朗的书生行走在桃花林里,旁边,陪伴着一个安静秀美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粉色衣衫,在书生不注意时,从身上一个小皮囊里抓出一粒银色弹丸弹向书生。
那书生一伸手把弹丸抄在了手里,大喝一声,少女扭头疾跑,把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落在身后。
又或是在清晨或傍晚,一个扛着锄头的蓝衣少女,不急不缓地从林里走过,一会儿看看东边,一会儿看看西边,眼神倨傲,脸色平淡,袅袅婷婷,像是仙子落在了人间。
谁能想到,就是他们和她们,在不久的将来,把这世界搅得地覆天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