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辛岁已经接受了“家里”新来一个人的现实,也承认了王大人的龙场驿丞职务。只是既然接受了,这个“王大人”的称呼恐怕就得改成“王所长”。
众所周知,一个小小驿站的驿丞,那是属于没品,当然称不上什么“大人”,称一句“王所长”,已经是很大的尊敬了。
辛岁呢,顺理成章成了王所长手下唯一的驿卒,小小龙场驿,几十年来终于有了满员配置。
官面上处于下级的辛岁是龙场驿真正的主人,他叫王所长“大叔”,王所长暂时类似于一个长久租客,称呼房东为“小辛”,这是辛岁要求的,不然总是“心小兄弟”,听着不得劲。
王所长已经熟悉了工作地点的日常业务——几乎等于没业务。固定要做的事情辛岁都会处理好,他也帮不上什么忙,算是个混吃拿死工资的闲人。
但他并不以为意,辛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两人在这一点上达成了高度的一致。而且他们二人都对自己的生活有详细规划,不能说是无所事事。
每日两人都早起锻炼,辛岁跑步,做广播体操,王守仁打拳,拿树枝练剑。
收拾屋子和洗碗逐渐过渡到王所长身上,辛岁负责做饭和小处的打理。
驿站里的生活秩序逐渐变得井井有条,二人都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搭档和习惯,同时又自得其乐。
午后,辛岁有时出门,要么去秘密基地搞事情,要么去赴旎旎小姑娘的约。最近因为来了王所长,他没有邀请旎旎再来做客。别的倒也无虞,只是旎旎总是叫他“小岁岁”,这叫那个大叔知道了,还不知道要笑成什么样儿。
王所长忙完家务事儿就开始读书,不过他很快发现辛岁的一架藏书大多都是些志怪小说,自己来的时候带的书又少。
“我找了这么多年的天地至理,读了无数艰深书籍,如今竟然要在这些浅薄的字里行间找寻吗?”
说是这么说,也没别的书读,王所长只好打碎小说往肚子里咽,几本下来,却也爱不释手起来。
除此之外,便是日常翻阅那《楞严经》,经过一番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在这几近荒无人烟的小驿生活度日,心境自有新的感受和体悟,读经时也每每有触动心神的言语。
如此这般,进一寸,就有一寸的欢喜。
春分节气,气候温和,雨水充沛,阳光明媚。此时早稻进入播种期,旎旎她们的寨子里都在忙着育苗插秧,施肥耕田。
春分一候的第三天,偷闲来见“小岁岁”的旎旎小姑娘问辛岁要不要去她们村寨玩儿,也顺便认认路。听旎旎说,她父亲听说女儿认识了个汉人朋友,也打算请辛岁过去做客。
经过近一年的互相教导学习,辛岁已经把苗语学得七七八八,旎旎也能很好地用汉话交流了。
辛岁想到家里那个整日宅着不出门的落魄大叔,顺便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才给旎旎端上来一盘自己刚做的糕点,王所长就风风火火地冲进屋里说他收拾好了。旎旎小姑娘穿着辛岁给她买的衣服,大口咬着辛岁哥哥做的糕点,正想叫辛岁哥哥给她讲故事。看见这位兴奋不已的大叔,不禁郁闷,悄悄用苗语对辛岁说:
“哥哥,你看这位大叔就跟我们寨子里在家待了一个月的猎狗一样。”
辛岁看着王所长兴奋的表情,和旎旎相视大笑了起来。
旎旎她们的村寨距离偏僻的龙场驿大约五里,虽说算不上特别远,但是去村寨的路隐在山丘密林中,要是无人带领,绝不可能到达。
其实前朝承平时,山林中的各处苗寨也和汉人朝廷有商贸联系,彼时许多苗寨甚至起了汉姓,村寨也划归当地政府管理。
后来天下动乱,战火迭起,百姓民不聊生,远在密林中的苗寨为了避祸,渐渐自我断绝了这种联系,只在自己的村寨中生活。等到大明建立,也没有重新建立联系,不过村寨已经不禁族人外出,也不干涉对外交流。
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多数苗寨隐藏在深山密林中,平时甚少有人抵达,也无人在意,对外交流的途径终究没有建立起来。
据旎旎说,她们苗寨到现在虽然无人通晓汉话,但很多生活习惯和农耕习惯是从汉人那里学到并一直延续下来的。
能够熟练交流之后,辛岁才知道旎旎的全名。大多苗寨实行父子连名制,即下一代的名字中要有父亲的名字。同时,整个族群的人又以村寨为名。
旎旎她们的村寨叫做“玖寨”,她父亲是现在“玖寨”的首领,名为“桑午玖”,因此旎旎的全名是“旎桑玖”。如果加上久已不用的汉姓“龙”,就是“龙旎桑玖”。
辛岁好长时间才明白这一起名规则,主要是旎旎这位小老师的教导不是很有效……
且说一大二小三人在驿站吃过午饭,辛岁给驿马多备了草料和饮水,就带齐东西走进了山林。至于包裹,当然是背在笑嘻嘻的王所长身上。
在旎旎的带领下从各条想不到的林间小路穿梭行走,辛岁一路运用“桃始华”标记,也很难完全记住。终于,走出一条狭窄的山径,一处开阔的山谷豁然出现在眼前。
“玖寨”的最主要建筑就是一栋栋错落有致的吊脚楼。住在山中密林里,苗族人就地取材,因才施用,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建筑风格。
在不远处的几块田地中,许多和旎旎一样穿着黑色短衣和靛蓝百褶裙的苗族妇女,正在分理育好的秧苗。身着青衣土布衣裤,包青头帕的苗族男子们,挽起裤脚,接过妇女们分好的秧苗,在水田里勤勤恳恳地插秧。
山坡上,还有人在梯田里套着水牛耕田,悠远悦耳的苗语歌声远远飘荡。
好一派春耕景象。
一路上遇到的村寨人们,看到族长的女儿领着两个汉人进了寨子,都有些好奇。他们可从来没有见过汉人,好多都围在一起讨论起来:
“(苗语)汉人长得和我们是一样的呀,就是肉皮白净一点,衣服也很古怪。”
“是呀是呀,不过你看那个男人长得好好看嗳,汉人都这么好看吗?”
……
带着脸上快要僵硬的笑意,辛岁和王守仁终于跟着旎旎到了一栋比较新的吊脚楼前。此时还有好些人在远处对着他们“指指点点”,教两人好不习惯。
旎旎的父亲桑午玖正在通往楼上的楼梯处等待,他中年男子模样,皮肤黝黑,和其他村寨男性的装束别无二致,脸上堆着笑意。
桑午玖只懂得一两句汉话,不过在旎旎的翻译之下,几人交流全无问题。他把王守仁和辛岁迎进小楼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苗寨特色吃食。
一番类似于外交会议的交流完毕,王守仁和辛岁才明白了这位族长的用意。他是想找个汉人教村寨里的人汉话,就好像他从村里老人那里听来的,外面世界中都有的私塾或者书院中一样。
这位族长年轻时也曾出外探访过,虽说走的地方不远,但是看到的汉人生活场景还是让他大为艳羡。他非常希望自己村寨中的人们也能拥有汉人那样的生产工具,甚至逐渐做到和外界进行交流,来换取一些村寨里没有的东西。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需要有人教他们汉话。习得语言,是一切交流的基础。
辛岁还不能确定的时候,王守仁却已欣然答应了下来。他是个胸怀理想的人,被贬谪到这荒山野岭,虽说生活无忧,但还是想做些事情的。
如今能开设书院教授知识,甚至有可能为两个民族提供交流的渠道,为大明带来新的子民,他乐意之至。
能够以老师的身份教授别人知识,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福气。
何况自己多少年来苦苦寻觅“理”的踪迹,正是想要找到它,传播它,让天下人都知道理的妙处。人人明理,则人人必已修身,修身齐家,天下升平,也不会有像刘瑾那样的妄臣贼子。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坚持的理想,这就是他坚持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精神。
辛岁尊敬且佩服那个真实历史中的王阳明,甚至把他当做心里的一个极高标准来认识其他人。在那一刻,王守仁爽快答应在苗寨办书院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坚韧的精神,一种叫人折服的气度。
他知道,那个极高的标准已经被跨过。
他明白,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坦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而眼前的这位王大人,即使不是真实历史上的那位王阳明,也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
当晚王守仁和辛岁就在玖寨里住了下来,收到了热情盛大的款待,第二天,族长就安排人手修建学堂,并遵循王守仁的建议,统计族里不同年龄阶段的人,安排他们分开上课。
轰轰烈烈的“玖寨扫盲运动”就这样拉开了序幕,王守仁走不开,一直在玖寨待了半月有余,才在玖寨人民的不舍中回了一趟驿站。至于辛岁,第二天就回了,驿站还有事务,也有驿马需要照看。
王守仁回来时是由两个玖寨里的青壮汉子护送的,这两人已经给自己起了汉姓名字,一个叫做“龙任重”,一个叫做“龙道远”。
这却是因为,王大人上的第一堂课上教的字便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一句。起汉名成了潮流,叫“龙任”、“龙重”、“龙可以”的也大有人在。
小姑娘旎旎也有了一个正式的汉家名字“龙旖旎”,王守仁给取的,小姑娘很是喜欢,再不嘲笑王大人了。
王守仁除了教他们识字读书,还教授一些建筑方法、卫生习惯、锻炼方式、手工制作……涵盖多方面多领域的知识。也多亏了王大人从小到大什么都学,还什么都学得不错,堪称全能教师。
怀着一腔热忱教了半个月学生,王守仁格外想念辛岁做的饭食,于是请了个假回到驿站。好学的学生们只给他准了两天假期,时间一到就会派“任重道远”两位兄弟来接他。
辛岁听闻这些,实在有些哭笑不得,这两天他也确实为王老师变着样儿地做了几顿好吃的,嘱咐他不要想家,好好奉献。
假期完了,王老师要去上班了,这次他往包裹里多塞了几本志怪小说,把自己原来带的两本“甚深经典”放在了桌上。
开玩笑,每天上课已经很累了,睡前饭后也该看看小说放松放松,实在看不进去什么“格物穷理”,什么“颠倒见妄”。
又是烟雨十里春深,处处落花轻敷草痕。远观陌上青青柳色,有人心中念念故人。
清明又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