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重金购买来的床弩,还是吐谷浑勇士手中的强弓,都射不到三百步之外。所以,守城一方的将士,只能将脑袋缩在垛口之后,硬扛碎叶军的狂轰滥炸。
慕容、白、赫连三姓的大小萨满们,将脸上涂满牛血和白垩,挥舞着骨器和铜铃,在城内的高台上跳得筋疲力尽,唱得喉咙出血,然而,他们却没请到任何天神下凡来帮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头上的勇士越来越少,而城内的火头越来越多。
“张潜是个恶魔,所以诸神也会对他退避三舍!而城外那不停喷吐硝烟和火雷的铜管子,就是是恶魔的法宝。”连日来,类似的谣言,已经传遍了吐谷浑各地。几乎是与谣言传播一样快的速度,碎叶军追着吐谷浑百花谷三姓溃兵的脚步,一路逆黄河源而上,连克宛秀、大莫门,武宁数城,将大半个吐谷浑一口吞下。
非但利欲熏心,冒险跑出山外去截杀张潜的吐谷浑慕容、白、赫连三姓的土酋和长老们被打懵了。就连远在大非领的吐谷浑大王白丹,都被吓得连夜离开了王城,带领一众亲信,转向青海湖以西的广查“避暑”。
至于“全歼碎叶军,拿着张潜的脑袋去吐蕃和大唐找贵人领赏”的梦话,自打上个月中旬,在吐谷浑就没一个人敢再提。
而那张魔头,可怕之处不仅仅是手里掌握了连诸神都要退避的“法宝”。他蛊惑人心的手段,也令人想起来就脊背发凉。
湟水畔击败三姓四十八部吐谷浑人的截杀之后,他对被俘虏七千多吐谷浑普通兵卒没做任何报复,并且还派遣随军郎中,尽可能地为俘虏们敷药裹伤。而紧跟着,他就命人在战场旁边搭建了一座高台,将被俘的大箭、伯克,小王、将军、侍郎、萨满等文武官员和神灵的仆从,挨个押上去公开审讯。(注:按照史料,吐谷浑受吐蕃,突厥和汉文化三重影响,既有渠帅,小王这种部族官职,也有自封的侍郎,刺史。)
审讯的内容,不是这些吐谷浑贵人们如何胆大包天,出兵截杀大唐特进。而是这些吐谷浑贵人们,平素如何利用利欲熏心,与神明的仆从一道互相勾结起来欺男霸女,盘剥本族普通百姓。
最开始,被俘虏的吐谷浑普通兵卒,还是被迫去高台下观看公审,并且其中绝大多数,都对唐军的挑拨离间手段,颇为不屑。然而,随着贵人们的招供,俘虏们就赫然发现,自己以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贵人们盘剥过重。
而一些奴隶出身的俘虏,更是赫然发现,自己或者自己父辈之所以失去了最后的财产,从普通牧人变成了贵族们的奴隶,不是对神明不够虔诚,也绝非做事不够卖力,而是落入了贵族们联手做下的圈套。
至于贵族们平素所做的那些抢人妻女,霸占人草场和牛羊,放贷盘剥,以及故意制造冤案夺人产业的丑事,更是一件接一件被暴露了出来,随即,变成了一团团火苗,烧进俘虏们的心脏。结果,没等公审全部结束,要求处死贵族们的哭喊声,已经响彻天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大唐碎叶军应被俘虏吐谷浑普通兵卒要求,将那些俘虏的贵族们尽数处死于湟水河畔。大部分被俘虏的吐谷浑兵卒,在大仇得报之后,都果断主动投效,成为了大唐碎叶军的辅兵。对于剩下的少量犹豫不决者,张潜也没有难为他们,分给他们每人五十斤粮食和一把缴获来的兵器,让他们各自回家。
紧跟着,张潜的“仁德”和“恶毒”之名,就传遍了吐谷浑各部。
那些平素被贵族们盘剥过甚,却不甘心永远食不果腹的吐谷浑牧人们,对唐军的到来非但毫不畏惧,甚至心中隐隐带上了几分期盼。而那些各部的头人,萨满,长老们,则恨得咬牙切齿,将一个又一个邪恶的头衔和一幢又一幢他们自己做过的恶行,不要钱般加在张潜的头上。
只可惜,造谣和污蔑,阻挡不了唐军前进的脚步。在吐谷浑辅兵们的带领下,唐军沿着黄河源头一路推进,顺顺当当地就穿过了赤岭,杀向了百谷山三姓四十八部的老巢。沿途所有城池堡寨,都是一击而破。甚至还有一些堡寨,没等唐军到来,就被造反的吐谷浑牧奴们自己攻破,所有来不及逃走的贵族、头人和萨满,全都被牧奴们踏在了脚下。
对于吐谷浑底层百姓自发的起义行为,张潜举双手欢迎。只要义军的头领前来投靠,他就以大唐同平章门下三品的身份,当众举荐并委任对方为新的县令、都尉和刺史。并且宣布,原先吐谷浑贵族名下的牲口、牧场和家财,全由起义者自行处置,唐军分文不取。
如果义军希望加入碎叶营,或者举族内迁,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接纳。择其中青壮者,进入辅兵营,交给教导团的弟兄训练整顿。老弱和妇孺,则发给粮食、种子和缴获来的牲畜,由唐军护送前往甘州安居,正式成为大唐的百姓。
如此一来,唐军越战,队伍的规模越大,一路势如破竹。
半个月之前,唐军连克了宛秀、武宁两城,威逼百谷山。山顶的吐谷浑慕酋长容道奴和白、赫连两姓的大族长,不敢等死,主动放弃了老巢,退向了白水城。
十二天前,唐军兵临白水城下,吐谷浑三部四十八姓再度惨败,不得以渡过了黄河源,退入了树墩城。
十天前,唐军追至树墩城下,下达最后通牒,给出十日时间,勒令慕容道奴带领慕容、白、赫连三姓的长老们,出城请罪,接受唐军处置。
昨天,唐军主力忽然出现在二十里远大莫门城外,采用围点打援战术,将远道而来的吐谷浑莫离、牛、库泽三姓的两万大军,尽数全歼,黄河水为之变赤。
今天早晨,最后通牒时限已过。唐军主力返回树墩城外,发起最后的总攻,二十八门青铜炮轮番射击,将吐谷浑守军炸得魂飞胆丧。
……
“邱参军听令,你去告诉慕容勃勃,复仇的时间到了。炮击停止之后,我会派人为他炸开树墩城的西门。届时,你和他带领他麾下的辅兵,充当先锋!”临时搭起的中军帐内,张潜抓起一支令箭,交给了跃跃欲试的邱若峰。
“遵命!”邱若峰快步上前,接过令箭,随即转身狂奔而出。仿佛走得慢了,任务就会落在别人头上一般。
“逯得川,你带本部人马,现在就出发,拿下四十里外的莫离驿。扎紧口袋,不准放走一人漏网!”信手抓起第二支令箭,张潜高声吩咐。
“末将得令!”逯得川躬身领命,随即,也快速跑出中军帐,身体灵活得如同一头正在外出寻找食物的虎豹。
“张思安,你带本部兵马,再点起三千吐谷浑辅兵,向南威逼星海城。告诉那边的赫连刺史,何去何从,给他十天自行选择!”
“杨成梁,你带本部兵马和三千辅兵,去接管芒拉寨,将那里的牧场和牲畜,重新分给当地百姓。如果哪个头人胆敢不服,立刻以谋反罪惩处,不必请示!”
“路广厦……”
“唐塔……”
令箭一支接一支传了下去,中军帐内,迅速变得空空荡荡。而中军帐外,炮击声渐渐停歇,呐喊声、厮杀声,宛若山崩海啸。
张潜稍稍缓了口气,在帅案后坐稳了身体,信手打开了昨天半夜时刚刚接到的密报。
预料中的血腥动荡,终究还是在长安爆发了。与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一样,韦后一方几乎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被太平公主打了措手不及,全军覆没。
毒杀唐中宗李显的罪名,最终还是扣到了韦后头上,虽然任何人都拿不出证据。
安乐公主和他的丈夫,听闻韦后跳城“自尽”的消息之后,方寸大乱,居然使出了弃军潜逃的昏招。结果,没等二人逃到洛阳,就被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率部追上,斩杀于道。
冠军大将军韦播在叛军攻打大明宫之际,误信上官婉儿传来的“懿旨”,按兵不动。待天明之后,发现堂姐韦后以及韦氏家族的俊杰们,全都因为自己愚蠢而死,羞愤之下,拔剑自尽。
于阗营五千精锐,除了战死在大明宫中的九百余人之外,其余皆被太平公主麾下的武将们瓜分殆尽。
宗楚客,纪处讷等“妖后余党”,一百七十余位在京官员,无论职位高低,尽数被杀。
少帝李重茂被太平公主赶下了皇位,封为温王,关在府邸闭门读书。
李显生前最不喜欢的儿子谯王李重福,出人意料地得到了“群臣”的拥戴,登上皇位,改元“中元克复”。
李重福登基之后,加封太平长公主为镇国太平王,赐予开府建牙之权。
相王李旦因为做事谨慎,官职依旧是辅国太尉,只是据说受到了惊吓,身体染恙,所以抱病不出。
崔湜、岑羲等人都得到了升迁,迅速填补了宗楚客、纪处讷等人空出来的位置。窦怀贞亲手斩杀了自己续弦夫人,韦后的奶娘明志,也被既往不咎!
上官婉儿,则因为巧施妙计诈取了西便门,在关键时刻带领勤王兵马杀入了大明宫,被加封为御使大夫。成为武则天时代结束之后,唯一一位非皇族的女性外朝高官。无论最终归宿如何,凭此职位,就足以名留史册。
得知张潜在湟水畔击溃了突然出现的吐谷浑人,又顺势杀过了赤岭,在镇国太平王的建议下,新君李重福增张潜爵位为开国凉公,并让他取代牛师奖,担任安西大都护府大都护,统管碎叶、疏勒、于阗、龟兹四镇。
至于是谁暗中指使吐谷浑,并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手雷,让他们截杀张潜。按照骆怀祖送来的情报,太平王和新皇帝,都没打算再提。
在密报的末尾,骆怀祖还特意提到,白马宗死灰复燃。高僧慧范准备在长安大兴土木,重建一座新的白马寺。而这座白马寺的第一位捐助者,就镇国太平王李令月。
……
历史的一部分,似乎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道。
另外一部分,却似乎还在沿着原来轨道继续前进。
至于本时空的历史最后到底会走向哪一方,张潜已经彻底无法看清楚。
“大师兄,大师兄,巴陵郡王又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想面见大师兄!”中军帐外,忽然响起了甘州刺史郭怒的声音,隐约带着几分兴奋,“他人已经到了军营门口,要不要我把他带进来?!”
“巴陵郡王,他居然还没死心?”张潜的眉头挑了挑,沉声询问,随即,又摇摇头,沉声命令,“不必,让他先等一会儿,你自己先进来,我找你有事安排!”
“是!”郭怒答应一声,兴冲冲地走入中军帐内。连气儿都顾不上喘均匀,就躬身行礼:“大师尽管吩咐,是提前去为弟兄们准备粮草辎重,还是返回中原联络各路英豪,师弟我……”
“不急!”张潜吸了一口气,轻轻摆手打断。然后,上下打量已经成年的郭怒,心中百味陈杂。
他在昨天夜里,就已经知道自己为何在第一次见到李隆范之时,就举止大失方寸的原因了。尽管,他非常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
“大师兄,那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您尽管吩咐就是,师弟我唯你马首是瞻。”郭怒被他看的心里发虚,再度拱起手,低声催促。
张潜又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缓缓扶住了帅案,“你到底是相王的人?还是临淄王的人?什么时候投靠的他们?在我认识你之前,还是认识你之后?”
“冤枉!大师兄我冤枉!”郭怒闻听,立刻扯着嗓子高声喊冤。“我的确跟李隆范是旧相识,但是,我却跟相王和临淄王,以前都素无往来!”
“何必呢,二师弟,你会做,我也会查。无凭无据,我又何必把你叫过来诈你?”张潜也不生气,静静地等待郭怒自己喊了个够,才继续低声说道。“更何况,从我离开长安之时起,骆怀祖那边就几乎失去了联络。待我率部杀过了赤岭,联络反而重新变得通畅。长安城内发生叛乱的消息,只用了十几天,便送到了我手上。”
“冤枉!大师兄,我从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郭怒又惊又怕,本能就想摸怀里的护身手铳。然而,忽然想到,此物乃是张潜亲手为自己打造,对方不可能没有防备,登时,手臂又软软地垂了下去。
“我没问你是否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只是想弄清楚,你什么时候投奔的别人。”张潜见此,心中愈发如同明镜一般。叹了口气,他从帅案后站了起来,缓缓走向郭怒。落在地上每一步,仿佛都重逾万钧。
“我,我……”郭怒被逼得连连后退,最终,脊背却顶在了中军帐璧上,退无可退。只好咬着牙抬起头,低声咆哮,“大师兄,你说过自己不想当皇帝!而你又对韦后和太平长公主都不满意,也不看好李重福!这世间,除了新君之外,只剩下了相王和临淄王那边。为了你和三师弟,为了咱们的六神商行,我也得未雨绸缪!”
“所以,你就跟相王父子俩一拍即合?什么时候?现在说,还来得及?”张潜停住脚步,继续追问,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又握成了拳头。
郭怒以前犯错之时,没少挨过他的教训,当即,本能地缩起了脖子,双手捂脸,高声求饶,“大师兄饶命!是你被逼前往安西的时候!不是相王,是临淄王,李奉御。咱们一起喝过酒,他人也不错。我想给大伙找个靠山!大师兄,我不是咒你去死。我害怕,我那会儿真的很害怕!万一你一去不回,太平长公主动动手指头,就能灭了我和三师弟九族!”
他了解张潜的脾气,知道自己这次,即便不死,也少不了一顿胖揍。然而,预料中的拳头,却迟迟没有砸下来,只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大师兄饶命,我真的没做任何对不起你和三师弟的事情。”悄悄将手指张开一道缝隙,郭怒从手指缝隙看向张潜,小心翼翼地补充。“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临淄王如果能够当皇帝,一定是有道明君。而咱们现在就跟他联手,在他做了皇帝之后,六神商行肯定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无往不利!”
“唉——”回答他的,又是一声长叹。刹那间,张潜仿佛老了七八岁,转过身,背对着他,低声命令,“来人,送郭刺史去偏帐休息。”
“大师兄,大师兄,你听我说!”郭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双膝跪地,流着眼泪继续高声自辩,“你自己不想当皇帝,又跟太平公主势不两立!如果拥立新君,临淄王肯定是最好选择。你怎么处置我都行,甚至可以杀了我,但是,你却不能不仔细考虑清楚,接下来究竟何去何从!”
“我不杀你!”张潜回过头,脸色铁青,却没有任何杀气。“你先去休息吧,我会派人接管你以前负责的那些事情。包括商行里的一切。”
“大师兄,那巴陵郡王和临淄王那边……”郭怒心里忽然一松,却依旧满怀期待地追问。
如果张潜接受了他的提议,兄弟之间情分虽然已尽,将来,却依旧可以同殿为臣。届时,他会慢慢让大师兄和三师弟明白,自己现在用心良苦。届时,双方即便不能做朋友,至少也不会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反目成仇。
然而,张潜的回答,却又一次出乎他的预料。
“我来的那个地方,没有皇帝!”将目光从郭怒脸上收回,缓缓扫向周围所有心腹,张潜郑重宣告,“我相信,再英明的帝王,不如没有帝王!”
“轰隆!”窗外,忽然间狂风大做,电闪雷鸣。
天变了,云端仿佛有无数神明,愤怒地挥舞起了兵器,向着人间大声咆哮。
全书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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