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大家目的都是为了打卡。打卡完毕,接着便好像刚提交了高考试卷一样,一个个就感到百无聊赖了,变得懒懒散散起来。大家围在包裹堆前,若无其事地站着,发呆的先例行发一会呆,抽烟的掏出烟‘吧嗒吧嗒’抽起来,看手机的不顾旁人感受照看不误。于是,那状态持续好一会儿以后,大家才开始下意识分拣起来。手里捏着包裹,仿佛掂量重量似的掂量一番,渐渐的,适才正式进入状态。
分货不一会,一个年纪比我稍长,面目比我略黑,看起来很随和,且面相善良的,跟我打了一声招呼,问我是否新来的,我很友好地回答了他。
“噢......”他很陌生地瞅我几眼,随即又冲我微微一笑,很客气的样子,仿佛想帮我什么,却一时找无缺口。
又过去一小会,一个长相很有喜感的,远远朝我‘嗷’了一声,像猎犬的声音,那声音拉的很长,但能确定是善意的,仿佛在一个空旷的山谷传递某种危险信号,没错,是提示大家‘注意’的意思,我很快意识到了。那一声长‘嗷’响罢,接着很快大家就注意到我了,一双双奇怪的眼睛箭一样朝我投射过来。
吴国似乎第一个‘注意’到的,他一边拣货,一边很快给大家介绍了我。这一来,我便首次跟大家见面——也算是象征性露了个脸。但那股新鲜感却只持续十分钟不到,随即便如同空气般消失不见,跟一堆堆尘埃飞扬的包裹浑溶一体。之后,谁也不管谁在稀奇谁的什么古怪发型,谁也不顾谁在谈论谁的什么怪异着装,便都各自忙着分拣起来,忙着理货,忙着撕扯单子。此时艳阳高照,地面上则呈出一派挥汗如雨、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吴国如打醉拳一般,手脚并用,乒乒乓乓,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车货统统卸落在地。再稍事喘息,再抹一抹汗,警告似地说一声‘起开’,旋即,从车厢里纵身一跃,‘噗通’一声,两腿直直的插入货堆里去。
我间接从那里面分拣出三个学校件,吴国这时才‘吭哧吭哧’从中爬出来。他下意识凑近我——担怕我把货搞混。他卸车前交代过我,学校的,或永和街的件务必单独拿出来放好,陌生地址的件,则一概不碰,留在货堆里即可。
“都分开放好了的,学校的,永和街的。”我主动跟他讲话。
他似乎不很放心,遂下意识朝分好的货堆把脸掉过去——显然包裹大都堆放无误,各归其所。于是我终于撑不住好奇,照实问他,“包裹摔烂了怎么办?”
“烂了就烂了呗!”他很轻浮的回答道,“那没办法的,那只能怪发货人打包不结实,要不,就是你运气不好!”
吴国说话的口气明显有些勉强。较于总部残忍的罚款制度,我想大多快递员都不会像他那么草率和无视的——那话未免有种赌气的味道。于是我接着追问道,“那包裹摔烂了,客户万一不签收怎么办?”
显然,他对我的问题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情绪,仿佛我不该那样问他。“呃......不,”他嘴里含含糊糊,终于又勉勉强强地说下去,“不会的,一般是摔不烂的。”他的意思是包裹从车子上,被拳打脚踢到地面上的这一卸货过程,摔烂的概率几乎归零,也包括一个有着上百斤重的小伙子压在上面所产生变化的一小部分。
他的回答固然使我放心了一些。我还刻意捡起被他用脚踩实过的货检查——防水袋装的、硬纸盒装的。防水袋装的里面大都是衣物——我想可能是坏不了的,而硬纸盒里装的却说不定,有易碎的、不易碎的。我刻意试探的时候,吴国瞧出来了,他从我手里要过一个被他踩扁的硬纸盒子,亲手拿给我做实验。他用钥匙尖很随意地扎进胶带里,拉着划一道细缝,再用手‘呼哧’一掰,包裹就打开了。里面是一瓶不明液体,吴国称是化妆品之类。那货盒子虽扁,内物却完好无损,当然这已经是我自认为情况最糟糕的一个货了。紧接着,他又顺手捡起一个,那盒子扁的近乎一坨牛屎,很快也被他打开了,里面竟是几个普通手机壳,塑料的,却依然完好如初。
于是,接下来不等我发表感想,吴国便就机很出色的发挥出他那‘过来人’的罕见的老道,卓有成效地总结道,“便宜货大都包装的差,一踩就扁,但内物却很耐踩,也很耐摔;相反,好货大都包装的好,相应的内物往往也都不易碎,即使易碎,包好了也问题不大的。”
于是,我不由分感到他说的合情合理,也包括我目力所及的——从头至尾,近乎暴力式卸货的整个过程。没错,这在他看来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甚至公司所有在场的人也同样认为,包裹摔烂的概率近乎为零。
那天中午拉货回去的路上,吴国才跟我解释了根本原因——货多——宣白不拔舍不得掏钱请人分拣来着。这看似又很合理,每一个表象的东西几乎都谜一样连接着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吴国说在这之前,公司每天到岗员工有二十多人,刨除各个分部的承包商,即他们站点老板,还剩八九余人,这些人一部分留在办公室负责电脑操作、打包收寄等工作,一部分负责跟大车去往分拨中心装车、拉货,一部分则留下来充当机动人员换班之用。那时候无论中、早班件,装车、卸车,以及到件分拣、扫描等工作都由公司承担完成,而且吴国说,那些程序理应由公司承担,否则就得给他们涨派费,要么免减公摊费。
他们下属分部每天只需到点去公司作派件扫描、分发即可,也无需打卡。时间大概是在前年,吴国回忆到,‘双十一’和‘双十二’这两个大忙过后不久,有一天宣不拔突然召集他们例行开会,说是为防止下属分部养成懒惰习惯之类,同时还说为开源节流什么的,遂决定往后那些到件分拣、扫描等工作全由各分部承担。会议精髓是由白不拔巧舌转述的,会议上她措辞委婉,拿腔拿调,把话说得天衣无缝,无可辩驳,给他们心里留下无创的内伤,却又叫他们始终开不了口。
“派费一分都没涨,”吴国最后很佩服地说,“派费一分没涨也就不说了,他妈的公摊费也没减一分!”
于是后来分拣工作便由各分部承担了。这一来,货多了,人少了,他们无疑得早起上班了,以前的自由没有了,懒惰也没有了;相应的自由沦为例行打卡(每迟到一回罚款一百元,这钱最终又顺理成章,落入宣白不拔的囊袋里去了),懒惰则沦为现在的应付了事,其结果是,工作效率始终未能提高到一个什么样的标准,反倒是宣白不拔的囊袋鼓了又鼓,账单则翻了又翻。
吴国说,烂包裹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可能是到达分拨中心就烂掉了,其二则可能是到达网点后才烂掉的。倘若到达分拨中心就烂掉了,这点当然适可‘免责’,我是说,相对于网点的下属分部而言,倘若公司所派去分拨中心拉货的人负责任,那么他们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当场挑出烂货,立即拿给相关责任人报备登记,而不是瞎猫死耗子一股脑儿装在车上拉回来,最终稳稳地烂在无辜的底层派件员身上——最终惨遭罚款或赔偿。
这显然在于一个网点的管理制度。而宣白不拔的网点管理制度却漏洞百出,尤其在一些敏感话题上,他们总显得遮遮掩掩、躲躲闪闪,从不严正以待。员工一问,他们几乎都会拿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跟他们闲扯乱弹,重点方面则避而不论;再不,就是给他们轻描淡写,草草的一笔代过,让他们隐隐约约,如坠五里雾中。
吴国说,有一次公司例行集会聚餐,饭桌上大家高谈阔论,互说各自经营快递时遇到的各类极品或奇葩的事,以及稀奇或古怪的人等,谈话正酣,气氛俱佳时,一位分部老板突然想起似的跟宣不拔提了一下,有关烂货的归责问题,即是说包裹烂了该谁赔,这显然是大家素有的‘民生问题’——关乎大家切身利益的问题,于是所有谈话声,倏忽间就都戛然而止,对应的气氛也变得凝重而严肃起来,一双双眼睛仿佛枪口一样煞有介事的对准宣不拔的阔脸——都迫切想知道他脑袋里的真实想法。
那一刻也看起来正是时候,因此大家几乎都表现出相当惊人的专注程度。当然,在这之前,吴国心寒的说宣不拔对工作的事向来不闻不问,即使出现所属分部的烂货,已经被责任老板拍照发到公司的工作群里,也不理不睬。那时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他却激流潜水、隐退,包括为他作伥者白不拔,期间他们都三缄其口,事后也绝口不提,仿佛那些事压根儿与他们没有关系。
“你知道宣不拔怎么讲的吗?”吴国煞有介事地说。
我当然知道——宣不拔给他们发明的‘集体分拣’、‘员工打卡’、‘奖罚制度’等等,是何居心。
稍事沉吟,吴国还是不耐烦地叨叨出来了,“他妈的他叫你联系小温处理,这多气人啊!怎么联系?怎么处理?这大家还不知道吗?问题是他不给你明说责任谁承担......然后拐来拐去的,最后又浆浆水水,建议你说什么‘卸车时不要抛、不要摔’、‘要轻拿轻放’什么的一连串......”
还有一次,吴国说是关于打卡罚款的问题。那次是他当大家的面问的白不拔。都是因为他有一个月,因打卡问题净净被白不拔罚了一千余元之故。显然被罚疼了。他先跟她说理以求宽恕,却嘴笨没说得过,倒碰了一鼻子灰,最后才豁出去问的。他问白不拔罚得他的钱都去哪了,因为面前有人,白不拔就含糊其辞起来,先说叫他问催命鬼小温即可,但说罢很快又松口了,又说钱用在车辆维护上了,但车辆维护是司机个人的事,大家几乎都知道,后来她已经把拉货板块承包出去了,也就意味着,以后车辆维护与否,跟她全无半点关系,于是又犹豫一下,又说用于购置打包袋之类,最后又笨拙地说了一次,说留待以后聚餐之用。因为问题露骨,所以那时白不拔脸都涨红了。
总之,那所有的‘惊天发问’最后都不了了之,吴国说是因为没有人再敢跟那两口子刨根问底,据理力争,都担怕各自的‘快递经营权’小命不保。
于是我终于相信,一个快递网点比员工丧失信心更为糟心的事,莫过于他的老板不思进取,只一味受膏于他的分部的续乳供养。吴国之所以弃快递不干,是否因他在某个茫茫黑夜里,看不到希望的点点星辰,我概不清楚——一个干了五年快递的人,说是因为干得疲劳了,这句在常人很难理解的话,在这里却似乎得到了更好的解释。同时,却又在我亲历了几次‘起床困难’后,似乎又重归于它重大悬案件般的扑朔迷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