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上京道临潢府,勒得山旁。
稀疏的树林下,两个翻穿羊皮袄,头戴狗皮帽的精壮汉子趴伏在冰冷的雪地里,焦急注视远方缓缓走来的商队。
“唐头领,他们怎的停了下来,莫不是发现这边不妥?”
“别急,再等会。”
“有几个人过来了,莫不是准备进林子打柴?”
“让我想想,坏了!这是探马,你快爬回去,通知大头领,点子扎手,原本的计策行不通了。”
……
陈达领着四个人,骑着马缓缓朝树林靠近。
自出了长城,进入塞外草原后,一路人烟逐渐稀少,有时走上两日都见不到一个帐篷,即便偶尔碰到几个人,也不一定是本分实在的牧民。
不同于南京道的秩序井然,这里虽然地处辽国腹心,但维持游牧风俗的牧民仍遵从某些原始的生存法则。
在这里,一切的小心谨慎都不为过,出塞十余天,商队就已经赶跑了三队马匪,陈达完全相信徐泽的判断——若不是商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那些跟他们交易的部落多半不会介意做一次马匪。
“陈大哥,那边林子有蹊跷。”
说话之人叫石秀,今年二十三岁,大宋建康府人,随叔父石林在辽国贩卖牛羊,以往都是在燕京做二道贩子。
今年北地遭遇罕见的白灾,随辽帝在狗牙山围猎的猎人都冻死了数十个,如此极寒天气下,入塞贩卖的牛羊数量锐减,二人生意受挫,铤而走险,乃趁着天气回暖出塞,低价收购了一批牛羊。
就在一切顺利,准备返程时,二人被一个穷疯了的小部落袭击,石林当场身亡,石秀见机快,夺马而逃,路遇同舟社商队,杀散了追上来的牧民才脱险。
石秀失了依靠,又深入塞外,索性投靠了同舟社,徐泽亲自考察后,安排他随陈达担任商队前卫。
隔着树林还有几十步远,雪地反光迷眼,陈达搭手看了看,没发现异常,不解地问:“有何蹊跷?”
石秀靠近陈达,小心比划。
“一是林内树木上的积雪不一样厚,那里原本应该有一棵树,伐倒后压在旁边那棵树上,砸断了一些枝丫,但雪地里没有拖动树木的痕迹,明显有人故意作了掩盖,若是伐木做柴,谁会费神费力做这些遮掩?”
“二是那处缓坡的积雪要比旁边更加反光,从地形看,那里也不应该有坡,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人为垒出来的,后面定然藏着有人!”
陈达跟徐泽这么多天也不是白给的,稍加观察,立刻认同了石秀的分析,朝商队打出示警旗语后,吩咐石秀外的另外三人。
“你等就在这里准备接应,我和石秀兄弟过去看看。”
陈达、石秀径自朝缓坡侧后方行去,尚未靠近,坡后杀出一队人马,二人掉转马头就跑。
……
在雪地里伏了大半日,吹风受冻,最后却把一场准备充分的伏击战打成了仓促拼消耗的攻坚战,本方死伤了三十多人,还打不开对面的车阵,马匪们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落。
马匪大头领安生儿却打出了真火,恶狠狠地命令道:“离保,你带人再冲一次;高儿,等离保撤下来,你就带人顶上去;我带剩下的人给你压阵,老子就不信了,撬不开这他娘的王八壳!”
“大头领,不能再冲了,当断则断啊。”
“大头领,使不……”
“都不要再讲了!”
安生儿瞪了一眼众马匪,指着地上受伤呻吟的伤员,缓了口气。
“我们缺医少药,就这样撤了,受伤的兄弟们就只能硬挺,这大冷天,能活几个下来?你们没看那个商队有人专门看顾受伤的,若能打垮他们,钱财不算,兴许负伤的兄弟也能多救几个!”
安生儿见众马匪反应不大,又说:“时辰不早了,就算撤,也得打到天黑了再撤,现在撤,他们若是分出一小队人缀着我们,我们能不能走脱两说,这些受伤的兄弟肯定是一个都活不了!”
众马匪终于认同了安生儿的决定,不过连续几次冲阵消耗的不仅是体力,还有胆气,尽管定下了再冲一阵的决心,但收拢人手、打磨磨损的兵器、补充消耗的箭矢、恢复人马的体力、进行再战斗动员等,都需要时间。
战斗因此再次停了下来。
徐泽迅速召集几个骨干分析了战况,留下周畀维持秩序,照顾伤员。
激烈的战斗,也给同舟社商队造成了死四人、伤十一人的代价。
王英继石盘岭之战后,再次复伤。
他个子虽矮,打起仗来却是最活跃,别人都是站在车阵后利用长枪、弓箭输出伤害,唯独他得了徐泽允许,仗着身材矮小,从车阵间隙钻来钻去,趁人不备,专使斩脚趾、砍膝盖、撩下阴等阴狠招式,令人防不胜防,马匪们狠的牙痒痒,集火攻击下,被人一刀砍破了屁股,还是史进救回来的。
最是好战的李逵数次请战,但徐泽清楚他的个性,这厮见血就疯,打起仗来不要命,破阵攻坚用他最合适不过,若是指望他结阵死守,八成会坏己方的节奏,因此一直不让他上场。
明明知道徐泽对自己另有用途,但只能眼睁睁的看别人拿长枪捅人,自己却只能老老实实待着。
偏偏砍人砍足了瘾的王英还一直向自己显摆,李逵真真百爪挠心,肺都快气炸了。
同舟社社规森严,李逵再有气也不敢朝徐泽嚷嚷,这会见着了刚才还在自己面前嘚瑟的王矮虎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找人包扎,顿时来了精神。
“哈哈,王矮虎,花屁股,伤了左股伤右股。”
上次在石盘岭,王英确实伤了左股,这次好巧不巧,又伤了右股。
“铁牛!”
听到徐泽的声音,李逵一哆嗦,赶紧换上笑脸,做出一个自认乖巧的表情。
“社首,俺跟王矮虎说笑呢。呵呵,矮虎,不,王哥哥,王爷爷,你说是不是啊?”
王英捂着屁股,别过脸,不做声。
徐泽对李逵招手道:“你过来。”
“社首,俺嘴贱,俺没……”
徐泽打断了李逵的话,指着对面正在重整队形的马匪。
“我不放你去杀人,是不是心痒啊?现在考考你,若是说对了,待会就放手让你厮杀。”
“好啊!哈哈哈,社首问吧!”
“你看他们这是准备做甚?”
李逵爬上大车,又是摸脑壳,又是揪胡子,看了有一会,跳下车,拍拍手,说:“俺看不出来。”
“哈哈哈!”
刚才分析战情时,阮小七和牛皋就赌李逵这夯货不会动脑子,这下两人笑得最大声。
“笑!笑个甚!”
李逵瞪大怪眼,争辩道:“俺是看不出,但俺能猜得到!”
“好,你猜猜看。”
对面马匪仍完成集结,徐泽就由李逵说。
“这帮土贼和俺们打了小半日,死了好些人,现下走又不走,打又不打,俺猜他们是想逃又怕俺们追,打算等到天黑了再溜。”
李逵边说边观察阮小七、牛皋的脸色,见二人目瞪口呆,知道自己的想法应该和战情分析的结果差不多,心下得意,接着讲:“社首前面一直不让俺上阵,这会又喊俺,应该是想叫俺带人冲阵。”
“呵呵,伯远(牛皋字)、七郎,看见没?”
徐泽说:“铁牛外表看着粗,心里明白着呢,刚才咱们这么多人讨论的结果,不就被他猜到大半?”
得到徐泽的亲口赞扬,李逵心里乐开了花,挤眉弄眼,好不快活,却听徐泽补充道:“要是这厮以后再装傻充愣,你们就尽管揍他!”
“哈哈哈!”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剧烈战斗和伤亡带来的疲惫和紧张,仿佛也随之一扫而空。
“李逵听令!”
正狂抽自己嘴巴的李逵立即立正听令。
“速去准备,待敌冲阵受阻时,由你带人反冲。”
“是!”
“史进、阮小七、陈达,你们配合李逵。”
“是!”
“牛皋、王汰、王伦,待敌溃败时,你们带马队掩杀,天黑前务必返回。”
“是!”
进入草原后,商队早就做到了人人有马,但骑马也要看天赋,牛皋仿佛天生的骑将,不到三天时间就能在马上翻腾自如,而李逵接连从马上跌下无数次后,咬牙发誓这辈子再不骑马。
尽管白灾已经过去,但草原上仍是千里积雪,给商队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最大的问题就是草料,雪底下冻得硬邦邦的草没法吃,沿途几个穷得叮当响的小部落交易能力本就有限,白灾后更是什么都缺,若不是有几波马匪“救济”,商队的马至少要杀掉大半,实际上,现在都不得不拿草料和粮食搭配着喂马。
因此,马匪们盯上同舟社商队这只“肥羊”的时候,殊不知,对方也把他们当成了补给站。
“学究、教授。”
任务分配妥当,徐泽询问吴用、闻焕章二人:“可有遗漏?”
“没有!”
吴用、闻焕章皆报以微笑。
深入草原后,原本互相看不上眼的两人,在几次战斗的出谋划策中,又多了几分竞争,徐泽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做干涉。
“马匪会在天黑前三刻以内,组织最后一次攻击,而后趁着夜色掩护潜逃”的判断就是二人推演出来的,吴用还建议让已经憋足战意的李逵出战。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战场态势更是瞬息万变。
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时,马匪们才发起攻击,徐泽从这点时间变化,敏锐捕捉到了马匪们薄弱的战斗意志,迅速调整了本方部署。
预料中的两波箭雨后,一波预料外的近距离投枪打懵了唐离保,听到身后一片鬼哭狼嚎,唐离保胆寒心裂,尽管车阵就在眼前,但他戏都不想作了,立刻操纵战马,准备掠过车阵侧前方后立即返回,若不是高速冲锋状态下的马匹不能原地掉头,他现在就直接跑了。
就在唐离保等人转向之时,龟缩了小半日的商队突然打开车阵,一个黑皮卷须丑汉领着护卫们狂嚎着冲了上来,一照面就砍杀了几名落在后面的马匪。
放李逵冲阵的时机非常把握地非常好,但战果其实不大,一旦脱离接触,骑在马上又存了逃跑心思的一众马匪,哪是两条腿的李逵等人能追上的?
眼看着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上阵机会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李逵一斧砍倒那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哇哇乱叫发泄心中的不快。
虽然甩掉了李逵等人,但同舟社马队却在快速接近,背后不时传来手下被射中落马的惨叫声。唐离保拼命催打坐骑,焦急的望向本方集结地域,然而,预料中的接应并没有出现,微弱的天光下,隐约看到马匪们在一阵混乱后,纷纷向西逃窜。
唐离保心如死灰,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到抛弃,恍惚见,后背似遭重锤,整个人腾空而起。
意识消失前,他看到了今夜的长庚星,好大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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