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8章 老臣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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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在吏部,周嘉谟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倒不是他愿意这样,而是情势所然迫不得已。每天无论是在衙门里还是在家中,前来拜望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来攀乡谊,有的人来认座主。



    这些都是幌子,来访的官员其真实目的都是来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特别是皇上例朝宣布即刻实行京察之后,周嘉谟家的门槛差不多要挤破了。这样过了两天,周嘉谟难以招架,干脆就下了逐客令。每日散班回家便把大门紧闭,谁来也不见。说是这样说,仍有人挖空心思削尖脑袋要见他。



    到最后,周嘉谟被说得有些心动,他和东林人士有些交情,也担心皇帝不问好坏地所有东林党人全部逐出朝堂。



    作为吏部尚书的周嘉谟,乘着八抬大轿前往内阁首辅的宅邸找孙承宗谈事。时至傍晚,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闹热。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周老爷子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轿帘闭目养神——目是闭了,神却不能养。他一门心思还在想着京察的事。



    这几天,京城的各衙门都乱成了一锅粥。



    说它乱,并不是表面上那种能够见得到的嘈嘈杂杂闹闹哄哄的局面。事实上较之以往衙门里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点卯之后,官员们便三个五个扎堆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从某大臣上朝也舍不得脱下马尾裙到某亲王吃海狗肾吃成了痨病;从尼姑偷汉子的绝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领;从京城新开的酒楼到庙会的戏班子,逮着什么谝什么,一谝就是半天,倒把正事都丢在了一边。



    现在却不一样。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紧衙门里当值的显官,往日里神气得不得了,见了人像只大肥鹅一样头昂到半天,如今也缩了气儿软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脸菩萨。这皆因京察的圣旨既出,两京官员无论大小都得考虑自己的升降去留。



    在这关乎前途命运的非常时期,谁能不着急?这乱是京城官员的人心惶惶。



    孙承宗当内阁首辅已经有两年了,周嘉谟与他接触较多,对他的练达思想行事风格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周嘉谟心想他们二人单独聊聊,首辅也不会拒绝。



    到了孙府大宅,周嘉谟下轿,派人通禀。孙承宗快走出来迎接他,双手一揖说道:“周老,天气酷热,你怎么来了?”



    周嘉谟拱手还了一礼,答道:“心里头窝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倾吐倾吐。”



    一见这位老臣不说商量而是说倾吐,孙承宗听得出周嘉谟要摆老资格,同时也把他当朋友看待,于是笑道:“您有事,仆可以去吏部嘛。”



    吏部尚书摇摇头,既是诚恳也是调侃地答道:“你如今已是首辅,老夫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呢?”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首辅的书房,在会客厅里,孙承宗把正座让给了周嘉谟,自己打偏坐在周嘉谟的右首表示谦让。喝了几口茶后,周嘉谟也不绕弯子,劈头就问:“高阳兄,皇上宣布京察已经几天了,你都听到了一些什么舆论?”高阳是孙承宗的字。



    “周老向来人缘好,一定是知道不少舆情,仆正想听听周老的呢。”



    “高阳,舆情可是对你不利啊!”



    “仆上任内阁首辅已经两年,两年了,舆情就没对仆有利过。周老,这次怎么回事,仆愿闻其详。”孙承宗笑了笑回答道。



    “我先讲一件往事,以前的徐阶,一上任内阁首辅时,就大平冤狱,大凡因进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员,死者昭雪封谥,生者加官进爵。那个在大牢里整整坐了两年的海瑞,就是得徐阶之力而出狱,不但平反,而且还从一个六品的户部主事一下子晋升为四品的苏州太守。仅此一点,士林清议就对徐阶十分有利。”



    见孙承宗微微点头,周嘉谟继续往下说:



    “可是你高阳入机衡之地已经两年,所有官员莫不引领望之,侧耳听之,看你高阳有何举措,能够让他们从中得到利益。等来等去,好处没等到一星半点,却等来了一个冷冰冰的京察。高阳啊,你这样做,岂不是要结怨于百官,把官场变成冷冷冰冰荆棘丛生的攻讦之地么?”



    周嘉谟的这一段话,可谓是肺腑之言,虽住了口,两道白眉却还在一耸一耸地显示内心的激动。这七十六岁的老头儿真是保养得好,说了这半日的话,口不干舌不燥,精神气儿还旺得很。



    内阁首辅承认周老句句都是忠言,是为了他好。但是京察之事必须贯彻下去,中央的政令必须在地方上得到好的执行。孙承宗沉吟有时,缓缓说道:



    “周老一席话振聋发聩,仆铭记于心,当深思之。但身居宰辅,唯务从命,一应国家大政,总以得体为是,岂敢为保禄位而怀私罔上。仆敢问杨老,北宋范文正往事可记得否?”



    “哦?哪件事?”北宋范文正就是范仲淹,哪个文官会不知道呢!



    “昔范文正公当国之时,深患诸路监司所得非人,便拿来选簿一一审视,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笔勾去,他的友人规劝道:‘一笔退一人,则是一家哭矣,请公笔下留情。’范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个更令人痛心?呜呼,我既身居宰相,当以天下为公,岂能怀妇人之仁,为一家哭而滥发慈悲。’范公此等正气,足以震慑千古。仆以为,惟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担负起宰相的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责任。”



    孙承宗的城府很深,他的最后两句话说得挟雷带火,语气上也只是娓娓道来,让人感到波澜不惊。见周嘉谟犹豫的表情,孙承宗接着讲道:



    “如果百官一个个怙势立威,挟权纵欲,恶人异己,谄佞是亲,于所言者不言,于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后果,就是皇上的爱民之心得不到贯彻,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导吁救。上下阻隔,阴阳不交,人心不畅,出现了这种局面,身为宰辅不去大刀阔斧除痈去患,而是如范公讥刺的那样为博一个虚伪的官心,而尽力推行妇人之仁,那国家之柄庙堂神器,岂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



    “高阳啊,君恩浩荡无远弗届。民有福祉官亦应有福祉。身为宰辅在便利场合下为百官谋点利益,怎么能说是妇人之仁呢?”周嘉谟也有自己的道理。



    孙承宗看这样争论不出结果,他从隔壁里屋的书架上抽出两张纸给周嘉谟看,边递边说道:“这是圣上微服私访时抄的两首打油诗。”



    周嘉谟一听是圣上给的,仔细地看第一张纸:



    一部五尚书,三公六十余。侍郎都御史,多似山野猪。



    再看第二张纸:



    漫道小民度命难,只怪当官都姓贪。而今君看北京城,不见青天只见官。



    “高阳,这是陛下送给你的?”周嘉谟说道。



    “正是。”



    “这民谣能做治理天下的依据吗”



    “大凡国运盛衰,官场清浊,民心向背,都可以从老百姓口头相传的歌谣看得出来。赏其歌而知其民,颂其谣而知其俗。所以周朝的时候,文王特别置了一个采诗官,让他采集民间的歌谣,从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为其治国纲领的制订提供依据,这实在是一个好的传统啊!陛下关心黎民百姓,这真是一件好事。”



    “的确如此。既然陛下如此看重京察,高阳,你要多费心了。”



    “周老,不必担忧。我孙承宗一定以品德、能力来留住人才,不会搞朋党之争。”



    “那就好,老夫晚饭还没吃,在你这蹭一顿如何?”



    “没问题,大鱼大肉可是没有,清粥小菜是管够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内阁首辅和吏部尚书两位老臣吃晚饭的时候,皇帝正在坤宁宫中和皇后聊天,饭桌上摆着一盘新鲜的樱桃。



    “皇后啊,这樱桃好有一比,比作美人香喷喷的朱唇;自来美人之唇也有一比,比作这红艳艳、甜滋滋的樱桃。此譬虽则来源甚古,却是妙到绝处。再过一万年,只怕也没有更好的比喻。究竟此二物之间,滋味有何不同,何者更胜一筹,却从来未有人道过。今天适逢桌上有樱桃,而皇后是美人,何不让朕尝试,得出一个结果啊!”



    朱由校这段话不是自己的创意,昨天他在裕妃那过夜时,张织月卖弄风情跟他说的,要让皇上品评她的朱唇与樱桃相比,何者更佳。朱由校抄袭过来跟皇后说。



    只见皇后娇羞一笑,皇帝反复尝试至云雨一番。



    朱由校对躺在怀里的张嫣说道:“朕打算七月去山西一趟。”



    张嫣好似天上有个炸雷降下一般,调转身子看向皇帝,她惊讶地问道:“是微服私访,还是大张旗鼓地出游。”



    “还是微服私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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