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方向吹来湿润的风,把欧洲人的号角和印第安人的歌声裹住,揉碎,幽幽扬扬地播洒到青黄相间的广袤草原。
战争的氛围正变得越来越浓。
勃克隆先生推着满载沙包的手推车艰难地走在路上。
没错,艰难地。
脚下是用碎石和沙包临时铺成的便道,既不够宽也不够平,勃克隆先生每天要在这样一段1.3公里的破路上走4个来回,才坚持了三天就已经感觉到透支。
手臂酸胀,腿脚灌铅,脚掌和手心爬满了层层叠叠的水泡,旧的已经挑破了,新的也充盈起半透明的组织液,皮和肉在颠簸中挤压推搡,动一下都像针扎一样让人难受。
我的人生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勃克隆先生品味着刺痛,沉默地质问着自己。
他的一生真得没什么值得回首的。
出生的时候西班牙的经济就已经日暮,英国、法国、荷兰……这些远比西班牙年轻得多的霸主在世界范围挤占着西班牙殖民帝国的利益,但国内却完全感受不到。
这种情况既可笑又可耻。
因为假如勇者迟暮,身陷狼吻,群狼在撕咬他的四肢时他至少还能感受到疼痛和绝望,还能在刺激下挣扎求存,无论那挣扎是否有用。
可假如勇者截瘫,那些曾经象征他力量的四肢、躯干就成了完全多余的东西,多一块、少一块,头脑都只会麻木地接受,不会生出半点实感。
西班牙就是这样一位患有高位截瘫的勇士。
小的时候,勃克隆先生时常能听到诸如“哪哪哪的殖民地丢了”,“哪哪哪的战争败了”,“明明是英国和法国的争斗,西班牙却失去得最多”一类的传闻,但即便是最热血冲动的青春期,他都很少为此悸动。
自由民的生活太艰难了,辛苦一年入不敷出,祖传的家产日见减少,累积的债务越筑越高。
帝国的损失只是那些富人和贵族的损失,不可能也从不曾和他们这些卑贱之人扯上过任何关系。
麻木的童年接续麻木的少年,然后又是麻木的青年,等勃克隆先生回过神来,他已经继承了破落的家业,还和夫人有了一双懂事的儿女。
他当然希望自己能成为能让儿女骄傲,让妻子信赖的好男人。
然而现实偏偏就是那样,地里的收入每况愈下,到了他这代已经只够偿还每年的债息,什么骄傲,什么责任,光是保证每天寒酸的两餐就费尽了他们的心力。
他跃动的心很快又变得麻木不仁,一天天,一月月,骤然梦回,劳尔已经长成了十岁的可靠小伙。
转机可以说是突如其来。
毫无征兆的,有宣令官来镇上动员,把迈阿密描绘得像天堂一般富庶肥沃,勃克隆先生那天恰好又挨了鞭子借酒消愁,脑子一热就签署了移民申请,等清醒过来,一切早已刻木成舟。
已经不可挽回了。
平静而卑贱的自由民生活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根据移民申请的条款,他已经把自己的祖产卖给了领主,货款优先抵消债务,真正交到他手里的还不到十个皮斯托尔。
他无路可退,只能强撑着自尊,牵领着妻儿,用全家80%的财产购下了去往新大陆的四张船票,在海上飘荡了一个多月,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充满了恐怖传说的新大陆的土地。
1786年1月2日,勃克隆先生清楚地记得他抵达迈阿密的日子。
当时的忐忑与不安,繁华与荒凉,热情与冷淡,是德雷克商会无处不在的关怀温暖了他的心灵。
在他看来,这个奇怪的英国商会的所作所为就像圣经中描述的那些圣者,彻底地颠覆了“有钱人”在勃克隆先生心中的形象。
勃克隆先生想不明白。
除了致力于传播上帝的福音,他想不明白还能有什么理由能让商人放弃对利益的追求,把土地、粮食、金钱……一切的一切不求回报地送给他们这些毫无利用价值的开拓民。
但美好的生活确实来了,勃克隆家拥有了比祖产更广阔更肥沃的土地,来到了比故乡更平等更温柔的村庄。
那位传说中购置了土地的有钱人最后也没有赶在第一次村民大会之前迁入村庄,大会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对穷人有利的村约通过了,完全由穷人组成的委员会成立了,富有人望的图卡先生以高票当选委员会主席,又以主席的身份成为了第一任民选的村经理。
随后,泰极否来。
勃克隆先生从未想过他在麦浪乡偶遇的那群印第安人会以敌人的身份向迈阿密宣战,更没想过这场战争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
1月18日,麋鹿林地的村民们还沉浸在那场伟大的村民大会的胜利当中,勃克隆先生背着一大袋子没油没盐的烤土豆出门,准备听从图卡先生的建议去河口区的职介所找份短工,在夏天的土豆成熟前,尽力为家人搏一份温饱。
一个光鲜的骑士披着朝阳出现了,他高喊着动员令冲进村公所,不一会,图卡先生连滚带爬的跑出来,带着惊骇的表情摇响了紧集集合的铜铃。
直到那时勃克隆先生才知道,传说中一直与迈阿密和西班牙保持着良好关系的印第安人突然宣战了。
阿恰卡部、玛音奇部和魁李奇部结成了战争同盟,超过一万人拎着火枪,牵着骏马陆续向战场集结。
迈阿密市政厅立刻发布了总动员令,驻军向迈阿密河滩的战场集结,市政厅要求市民们团结起来,为守卫城镇供献出自己的劳力。
勃克隆先生的脑子又热了。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动员令上签下了大名,而且还成了全村第一个报名的“勇士”。
之后……再之后……
“今天的太阳好烈啊……”勃克隆先生疲惫地擦了把汗,“今天是第8天,再坚持2天,第二批劳工就能换岗了吧……话说,真的会有换岗吧?”
他停下手推车,像行尸走肉一样把沉重的沙包从车上扛下来,在军士的指挥下,把沙包堆到指定的位置。
他正在构筑一条完全由沙包叠成的防线,大概有3米高,5米宽,每1米备有一个预留的射口,每50米留出一个炮口。
沙包背面还有一长条半米深,2米宽的壕沟,士兵们在壕沟里奔跑,只要挺起腰就可以把枪伸出射口,向30度的窄正面扣动扳机,杀伤敌人。
在视野范围内像这样的防线还有两条,都是弧型的,每一条的长度都在一两公里左右。
它们构成了迈阿密的主防线,像鱼鳞一样交叠在河滩边,以近似平行的方式各自相距500米的距离。
听主持修建的士官说,这样可以让第二、第三防线的火炮轻易覆盖到第一道防线之前的平原,构成最大的火力密度。
但是勃克隆先生不明白,迈阿密的宽度可远远不止一公里,驻军司令,也就是迈阿密镇的镇长迪普亚尼先生究竟凭什么认为印第安人一定会在这条防线前撞得头破血流,而不是从其他地方绕行,比如……麋鹿林地。
劳尔母子三人还在麋鹿林地等着自己的消息,假如印第安人真的袭击了村庄……后果,勃克隆先生根本就不敢想象。
“上帝保佑我们。”他轻声地祈祷,“上帝……图卡先生?”
不远处一个推着手推车的强壮背影停下脚步,意外得回过头。
“勃克隆,原来你被分到第二防线了?”
“嗯,我一直在这条线,倒是图卡先生……”
“第一防线施工结束了,昨晚我们整个组被调到第二防线,士官长要我们抢在那些野人进攻之前把第二防线搭建完。”
“怪不得……觉得今天便道上的人特别多。”
勃克隆先生很信任可靠的图卡先生,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心里的担心。
“图卡先生,我们一直在这里做工事,如果……如果印第安人绕去了北边……”
“北边?”图卡想了许多,“你怕那些野蛮人从麋鹿林地进攻?”
“嗯……劳尔、索菲娅,还有我的妻子……”
“放心吧。”图卡重重拍打着勃克隆先生的肩,“德雷克商会的洛林会长和驻军司令迪普亚尼镇长都是很优秀的军人,我听士官长说这个战场是他们共同商议的结果,无论那些野人愿不愿意,都必须……”
嘀!!!!!!
嘀!!!!!!!!
尖锐而短促的哨声骤然打断了图卡先生的说话,不远处的哨塔传来警讯:“敌袭!阿恰卡部向防线发起进攻!守备迎敌!劳工放弃手上工作,立刻撤到第三防线!”
“快!快!快!”
“后撤!劳工跟着我后撤,不要在前面碍手碍脚!”
“守备就位!自由射击!”
“全炮预备!第三防线标的距离1300,正前,开花弹三发连射!”
“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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