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只是在咖啡杯的杯沿留了一抹绯红的唇印,根本没有触碰那深褐色的液体。
“一如既往的糟糕,海特先生。”她放下杯子,“我以为经过上次的提醒,哪怕砸锅卖铁您也该准备一些新格拉纳达的优等品才是,谁知道……”
海特冷冷哼了一声:“我只知道咖啡是提神用的,女士。”
“咖啡是提神用的?这大概是我最近听过第二好笑的笑话。”
一番交锋,会场沉寂,三位大匠谁也没能get到卡门的话点。
卡门无奈地瞪了克伦一眼,不由想这次假如还是洛林主攻,她作僚舰……
好搭档难寻呢。
她叹口气,掩起尴尬接住自己的话茬:“知道么?海特先生。昨晚克伦告诉我,造船厂居然是造船用的。”
话音才落,海特嘭一声拍在桌子上,整张脸已经涨的通红:“注意您的措辞,女士!”
“我该注意措辞么?”卡门眯起眼,全无退缩之意,“我正在收购一个船厂,她号称顶级,号称优质,却连续三年一直在收缩业务,到了今年,索性连船工的工钱都付不起了。连顶级的船厂都是这样,克伦的话,难道不可笑么?”
“那是……那是为了核心业务的必要调整……”
“那么核心业务呢?您所谓的核心业务不会是那条卖不出去的道标号吧?”
“海军……海军……”
嘭!
相似的声音,这次却是卡门把一叠文件拍到会议桌上,无礼地打断了海特的说话。
“总之长话短说,我们的时间都很金贵……大概。”
“肯维商团准备收购贵船厂,包括这座没什么美感的办公楼,两座小而旧的六级坞,一座不上不下的四级坞,一座荒废多日的一级坞,以及三座水仓,五座陆仓和贵船厂名下一应土地、码头、库存、船舶、设计、债务在内,作价25000镑。”
“多少?”
虽然早就做好了听到极低报价的准备,但在卡门报出价格的一瞬间,海特还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这可是第二轮报价!
为了不发生第一次报价时的可笑对话,在前四次谈判中,他几乎把自己船厂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出去。
当然,这不是因为他想卖掉自己的船厂,只是因为这个女人太可恶了,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贬低着海特宝贵的自尊和骄傲,让他觉得,自己必须为自己的船厂正名!
可结果呢?
一腔真诚坦露出去,换回的却仅仅是五千镑!
相比第一次可笑的报价,卡门仅仅只加了五千镑!
这女人!她!是!真的!想要!买下!船厂!吗?!
海特的手气得发颤,脆弱的心气得发抽。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只要拒绝就好,只想弄清楚,为什么在知道了一切之后,自己视若珍宝的船厂在这女人眼里还是那么一钱不值!
是的!一钱不值!
“女人!你知道建造一座一级船坞需要投入多少钱么?”
“不知道,也不在乎。”
“你知道道标号的建造成本是多少钱么?”
“不知道,也不在乎。”
“那你知道军舰的船材需要提前多久预定?知不知道躺在一号船坞的新型舰代表多少橡树?知不知道封存在仓库中,足可以完建一艘船的船材价值多少?”
“这我倒是知道。”卡门哗啦啦翻开面前的材料,“我查阅过您的档案,也向克伦作过验证,新型舰消耗了1500颗成材的北美橡木,伐空了五大湖的一座林场,提前两年开始选材、加工,并且全部通过严苛的检测验收,总价值……47200镑。”
“既然你知道,你为什么还敢报出25000镑的价格!”
“这就是我想说的。”卡门好整以暇合拢文件,“船材的订单已经完成,但您与林场的结算却只完成了一小部分。这也是您债务中最大的一笔,33700镑,1780年4月7日,也就是半年后,就是最后的结算期限。”
“买下船厂以后,您的债务我们也是继承的,这在我的开价中已经言明。打开天窗说亮话,肯维先生给了我六万镑的收购上限,去掉总计七笔34862镑14先令6便士的债务,25000镑是我能开给您的最高价,被抹掉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零头而已。”
“但摩根船厂的开价是8万镑!”
“那您为什么距绝了那份合同呢?”卡门不屑地笑出了声。
“因为……因为……”
“因为您不甘心。”
嘲弄,调笑,蔑视,轻冷在一瞬间消失无影。欧洲最顶级的交际花有能力在任何时间让每个男人看到他心中的梦,不一定是情欲,可以是母亲、女儿,甚至是女神。
卡门现在则是海特的港湾。
平静的港湾,微微的波澜,水浪起伏有如儿时的摇篮,涛声阵阵好似母亲的唱哼。
温柔,似水。
“您不甘心的。”她柔声说,“我们只从最市侩的金钱来判断,摩根不愿继承您的债务,所谓的八万镑又要通过三年六期分别交付,这都是您让我看的合同拟稿中明明白白写着的。”
“他们很精明。通过分期,您很可能倒在结算期前,可能因为巨额的欠款遭到审判,失去名誉,失去自由。这样他们就能在法律的保护下拒绝向您支付剩余的款项。”
“哪怕您勉强度过了危难,八万镑,也只比我们的开价多了三分之一,并不是质的差距,换句话说,我们的开价相去无几。”
“还有更重要的,您的坚持与梦想。”
“您和您的团队想改变海洋的生物链,想要为弱小的美利坚造出足以挤身强国的新型舰,所以才承接下那个海军振兴计划,哪怕明知道那只是一个政治的手段,依旧倾尽家财建造起全美唯一的一级船坞,打造出那艘惊艳到让人惊耸的道标号。”
“这是您的梦想,也是您设计团队的梦想,汉弗莱斯先生的梦想。”
“但摩根船坞并不是您的同路人。我调查过他,他的业务主要集中在高速商船和中小型武装商船,这些年的业务稳定而繁盛,但从未有过转型的意愿。”
“他收购您,只是为了更好地统合后湾造船业,或许也想用您的一级船坞撑撑门脸,譬如等战争结束,拿下一两个英法或是西班牙的保养订单,拓展他在全世界的人脉与关系。”
“但他不会需要您的团队,更不需要你们的梦想和坚持。对你们来说价值连城的东西,于他而言只是纯粹的成本,需要规避的成本。”
说到这儿,卡门顿了一下,纤细的腰肢随即摆正,就如眼镜蛇锁定了目标。
诚意几乎从她的吐词中满溢出来。
“海特先生,您知道么?这半年的波折与变故在您睿智的视线前蒙了层纱,让您看不清周围,分不出敌友。”
“我……还有朋友么?”
“以前有没有我不知道,但现在是有的。您知道肯维先生为什么一定要买下您的船厂么?”
“逐利?投机?”
“逐利,投机……”卡门翘起嘴角,“您信么?”
海特的脸又红了,这一次不是愤怒,而是羞愧。
卡门的呢喃适时响了起来:“您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也是。他和您有相似的梦想,他说造船匠和水手天生就是一体的,您觉得呢?”
海特的眼睛亮起来:“肯维先生,他相信新型舰能成功?他想驾驶新型舰?”
“他想驾驶新型舰。”卡门用几乎完全一致的句式肯定,“他郑重地嘱托我,若是您愿意出售船厂,他愿意作出巨大的让步。”
“其一,海特造船厂的名字保留,不因为股东的变动而变动。”
“其二,根据您的意愿,您可以保留10%的股份,作价六千镑;您可以继续担任总经理,在授权范围内主政船厂;您可以保留您的设计团队,商团愿意提供一份薪资优渥的长期合同,十年起签,去留自由。”
“其三,肯维先生愿意出资继续建造新型舰,仍由您和您的团队主导,当然,因为我们和海军的需求有所不同,图纸需要小幅的修改。”
“这就是我们的诚意,我们的愿望。我们衷心希望看到您的成功,衷心希望让那些愚蠢的政客看看,他们的傲慢究竟让他们错过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海特呆呆地听着,一旁的汉弗莱斯则茫然地喃喃自语:“让那些愚蠢的政客看看,他们的傲慢究竟让他们错过了什么?”
两人对视到一起,早已枯萎的心在突然心间燃起了雄雄的烈焰!
他们异口同声说:“当然是错过了一件伟大的作品!划时代的作品!”
卡门笑了。
她站起来,小恶魔的低语又一次响彻会议室,轻轻的,柔柔的,缭绕如轻烟,腻得让人寒毛直立。
“如此优渥的合同是上帝的恩赐,您究竟在等什么呢,总经理先生?难道是契证和印章?它们在哪儿?”
“在办公室的保险柜……”激动的海特下意识把卡门当成了自己的经理助理,随口吩咐道,“你知道保险柜在哪,每个设计师的习惯都大同小异。对了,密码是7647,维尔内德林场第一棵橡木被伐倒的日子。”
“好的,我这就给您取来。”
卡门笑盈盈起身,精灵般踩着舞蹈般的步子翩飞而出。
克伦像看海妖似恐惧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醒悟:“抱歉,她是个门外汉,我得告诉她设计师的习惯,总经理先生!”
“去吧去吧!”海特兴奋举杯,与汉弗莱斯以咖啡代酒,壮丽碰杯,“别耽误了伟大的时刻,先生,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克伦慌张地追上卡门,在无人的荒凉的过道里,一把拖住卡门的衣袖。
“见鬼,卡门!船长说过收购这间船厂的底价是四万,而且并不包含债务!”
“可他明明打算继承债务。”
“那是因为这间船厂值这个价!”
看着克伦激动的样子,卡门皱着眉头轻巧抽手。
她整理着褶皱的袖口慢条斯理说:“冷静点,克伦。别忘了船厂和船是你和船长的玩具,收购案却要所有人出钱买单。”
“当然我们支持船长想要新玩具的梦想,哪怕它靡费,而且几年内或许都看不见回报。因为这是他应得的,他就是这样支持我们的梦想。”
“但是生意就是生意,别让无聊的认同感反过来左右你的理性。”
“理性!这桩生意是双盈的,我们用一万九千镑现金和半年期三万五千镑的债务买下了一座价值十五万镑左右的顶尖船厂90%的股份,而海特得到的则是实践梦想,证明自己的机会,还有他最不能舍弃的冠名。”
“谁都没有因此吃亏,哪怕冷静下来也不会有人受伤,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欺诈了他?”
“理想是无价的,只有昂贵,人才会懂得珍惜,拼尽全力,海特以前就是缺少这一点,现在则补全了。”
“请记住,上帝把我们派到这里,是为了拯救他。”
卡门轻快地打了个转,嫣然一笑。
“现在,未来总经理先生,请告诉我该死的设计师习惯到底是什么?”
“你的信仰大概已经被异教污染了……”克伦黑着脸小声嘟囔,又像想通了什么似的,自暴自弃跺了跺脚,“是办公室唯一的设计挂图,一般会封在玻璃里,上面还有他本人的签名!保险柜就在那张挂图后面!”
卡门提起裙摆表示感谢,一转身,脸上才露出羡慕的表情。
“嘁,长不大的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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