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新奥尔良有一种宵禁似的宁静,放眼望到处都是孤寂与清冷,结合凌乱的规划与新旧不一的城垣,宛如荒弃良久的废墟。
洛林心里有种错觉,觉得现在的新奥尔良是对【繁华】的报复性修正,活跃的时候越活跃,衰静下来的时候就越破败。
德雷克商会何偿不是如此?
成团数年,商会之所以能高歌猛进,其实是因为洛林以当代的规则套用了后世的创业模式。
旗舰和分会是相互独立的创业团队,互不干涉,合作补完,各自发挥各自的优势,共同构筑商业地基。
这其中,洛林的旗舰又是三大团队中最核心的一支。
洛林是整个团队的大脑和心脏,海员们构成脊柱和躯干,长约水手们是四肢、骨架,聘用的船员则是血液,不断供给着身体的养份。
乍一来看,洛林是团队唯一的中心。但事实上没有洛林团队会死,海员阶层出现问题,团队也同样与死无异。
所以贝尔的问题如何重视都不为过。这不仅关系到洛林的私人情感,更关系到整支团队的团结与信赖。
证词,证据……
洛林仔细回忆着与贝尔相关的每个细节。
迄今为止贝尔的表现都很好,言行举止半点不像心里有鬼的样子。
可正是因为这样,海员当中分出了左右。
海娜和皮尔斯坚持认为贝尔有问题。
因为过度的完美本身就代表了蹊跷二字,更别说贝尔连独处时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警惕到如此地步,只能说他所图太大。
克伦和卡特琳娜则是无罪论的支持者。
他们坚持认为,贝尔是走私行动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此前两次对抗狮子号居功至伟,表现足以证实自己的无辜。
当然,私自接触海军人士肯定是不妥当的,但既然他的证言完美,连独处时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那么他就应该得到信任。
极左与极右对立,剩下的人在中线游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思虑,一个不慎,这个团队就会分崩离析。
洛林感到太阳穴一阵阵抽痛。
“贝尔啊贝尔,早知道就把你留在种植园吃土算了,反正也饿不死……”
夜色透过落地大窗照进来,成衣铺里摆荡着各色衣物,有人偶相伴起舞,无灯无火,形如鬼域。
洛林在一堆人偶中间沉默,不时进来一个海员,找到他,站到身边,陪着一起沉默。
过不多时,除贝尔之外,寒鸦号已经全员到位,洛林扫视过每一个人的脸,轻声说:“验证证词吧。”
卡特琳娜首先发言:“我向巴特确认过,巴兰巴托的白日梦建立超过四十年,不仅做英国人的生意,也做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的。它的后台是个唯利是图的法国人,在军方有一定根基,所以英国人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他的钱包。”
“也就是说,这个情报点不是沙克的,甚至不是英国的,贝尔在这件事上没撒谎?”
“是。”
洛林又把脸转向克伦:“埃蒙斯的证词?”
“十几天前,有人跟他介绍了一笔大生意,所以他才来到新奥尔良,目的就是卖情报。”
“这么简单?”
克伦两手一摊:“虽然说了很多,但提炼出来就只有这么点内容。他说自己是八天前入的港,因为租船金的原因还在码头和船主起过纠纷,这一点亚查林确认了,船长、被解聘的水手,以及当时在泊位前的引航员都表示对他印象深刻。”
“他的四个打手呢?”
“英国开拓民,知情不多,他们都是在汉密尔顿被埃蒙斯雇用的,这一点没法判断,但四人证词一致。”
“滴水不漏啊……”洛林厌烦地挠了挠头。
结合现在的情况,贝尔、埃蒙斯甚至那四个护卫都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贝尔的供词太实惠了,以至于不可确认的东西依旧很多,比如埃蒙斯的动机,身份,最重要的还是那份标注了大陆分舰队近三个月轮值细节与指挥官详细的情报的真伪。
如果一切为真,贝尔显然是心向商会的,如此他是否与海军留有联系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因为作为走私的主使者之一,他捅开这一切就等同于自首认罪,戴罪立功,污点证人之类的说辞虽然美妙,但罪就是罪,污就是污,任谁也洗脱不掉。
但如果其中有任何一个情报是伪造,贝尔的动机就值得商榷了。
他目的何在,预备何往,究竟是良心发现还是蓄意卧底,背后是海军还是沙克,所代表的意义都截然不同,洛林所要面对的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局面。
最终……还是要去一趟百慕大么?
洛林叹了口气:“过零点了……现在是7月29日,第一份合同至8月18日到期,时间还很充裕。”
“我准备和海娜去一趟汉密尔顿,查克在那里开设了交易所,经理是蝴蝶花号的老人,我在那里有足够的人手可用。”
“但是汉密尔顿是沙克的老巢,由我亲自出面还是容易出问题……亚查林,你和丹尼尔跑一趟金士顿,让伦纳德最快速度到汉密尔顿跟我会合,要隐秘。”
“至于剩下的人……继续留在这里筹备第三船的物资,另外让贝尔去船上,王也负责贴身照料,如果他有什么异常……”
王也了无笑意地笑了一声,用轻声说:“杀人灭口,沉尸深海,神不知,鬼不晓。”
洛林用眼神认可了他的安排。
“就这么安排吧……我会尽快把事情查清楚。”
“如果有什么担搁,以至于我或者结论来不及传回新奥尔良……最晚8月10日寒鸦号必须出航,海上以卡特琳娜为主,陆地以卡门为主,你们需要物色一个自由领航员作为备用,这事由卡特琳娜负责。”
说完了全部的安排,洛林甩了甩头。
“租船,备礼……卡门,看来你今晚是没法睡了,抱歉。”
“本职工作而已,我可是收过钱的。”卡门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她的话和笑像道阳光撕碎了今晚凝重的气氛。
大家突然想起来,拎着脑袋冒险原本就是私掠商人的本职工作。
何时会死都是平常,无论贝尔的立场在哪边,都不可能让他们更危险。
既然如此,庸人何扰?
洛林第一次畅快地笑出声:“大家,还有什么不清楚么?”
“一切听凭船长吩咐!”
“不能托付信任的水手无法出航,因为尼奥尔德的厌弃,他们永远也无法找到风的方向。如果我的母亲没有骗我……祝好运,伙伴们。”
“祝我们的船长!”
……
成衣铺的哀愁与喜怒传不到地下的老酒馆。
天快亮的时候,嬉皮笑脸的王也推开门,接走了嘻皮笑脸的贝尔。
临走之时,贝尔用吃人的眼神恶狠狠瞪了埃蒙斯一眼,看起来像怨怼,埃蒙斯却看出了【不要轻举妄动】的味道。
明明只是计划的执行者而已,居然担心策划者沉不住气……
埃蒙斯躺下来,闭起眼睛状似假寐。
他心想着,那一眼或许不仅是【不要轻举妄动】这么简单,可能还包含了【哪怕是死也不许挣扎】的意味在里面。
只是……为沙克去死,值得么?
“亲手把我从封土的墓室里挖出来,需要还十年。还了两千镑的高利贷,中校的年薪是八十镑,需要还二十五年。”
他用只能被自己听见的细小声音碎碎念。
“我今年三十二,欠了三十五年,已经还了六年……这么算,还清得到六十一岁。要是真死了,我好像还赚了……”
“不过,明明已经准备到这一步,居然还不能完全洗脱嫌疑。疑心病这么重,这家伙真的只有十九岁?”
“他面冷心热的哥哥可比他可爱多了……”
“好想打牌啊……不行的话,留给我三枚便士,猜单双也可以啊……”
“工作真不是件愉快的事……嘁,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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