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白面长须,相貌堂堂,眉毛很浓,双目有神,又身着官服,颇有点威仪,让人看着莫名感到可以信赖。
“当初张某就不该将鱼老弟介绍到青龙寺去,想不到竟然招来杀身之祸,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啊。”张彦远叹道。
“这事怪不得张外郎,先夫多蒙提携才画艺大进,青龙寺中却是有人加害,便是不去那里,在别处怕也躲不过。”刘燕娘泣道。
“凶手可曾落网?”张彦远道。
“万年李明府正查办此案,已经抓住动手之人,还没有供出背后指使。”云玄素道。
张彦远关切地问道:“家中如有难处尽管明说,张某能帮的绝不推辞。”
刘燕娘道:“近来鱼氏族人一直苦苦相逼,要将我母女赶走,好霸占先夫遗产……”
张彦远一听大怒:“长安为圣人脚下首善之地,怎容得如此欺压良善之徒,我家与吏部杜外郎有旧,可以通过他把此事报到京兆尹和大理寺那里去……”
张彦远出自河东张氏,祖上张嘉贞、张延赏、张弘靖三代在玄宗、德宗、宪宗、穆宗朝为相,素有“河东张氏,三相盛门,四朝雅望”之称,他是张弘靖之孙,父亲张文规如今是国子司业。
张杜两家是世交,张弘靖年轻时曾受到杜佑的赏识,杜牧是杜佑的孙子,跟张彦远的父亲张文规交好。
刘燕娘一听就急了,说道:“不可,不可,此事不劳张外郎了……”
张彦远有些奇怪,问道:“这是为何?”
刘燕娘当然不会说出自己跟杜牧的关系,支吾一番总算糊弄过去。
她一直留心这负心人的消息,知道他如今已经是吏部员外郎,住在安仁坊,就在云玄素所住的福光坊北面隔壁。
刘燕娘一般不去西市,实在要走也尽量绕开安仁坊一带。
张彦远见这妇人不肯多说,也不再多问,只是暗暗摇头,杜牧素有风流之名,想来过去与刘燕娘有所交往,使她不愿面对。
他想了想又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张某一会儿便去拜访柳秘书,请他出面,柳公是前任京兆尹,想必会有办法。”
“如此多谢张外郎。”
张彦远不再多聊,告辞出了鱼家,绕到主街,便直奔柳府府门。
既然是过府拜望,自然要先到二房所在的西院探看柳公权。
柳公权是元和三年进士及第,张彦远的祖父张弘靖是元和四年的权知贡举,柳公权之兄柳公绰当时是吏部郎中,两家素有交往。
张彦远的父亲张文规会昌三年任从四品下的国子监司业,柳公权时任从三品国子监祭酒,是其顶头上司,而且张家也是书法世家,所以张文规跟柳公权私交甚笃。
柳公权已经七十一岁,如今担任正三品工部尚书。
他早年跟李德裕交好,会昌年间受牛党崔珙推荐升官,李德裕因此很不高兴,将他降职打压,牛党上台后又迅速回升,如今做到尚书,是朝中掌权的大佬之一。
牛李党争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新旧势力之争,牛党也不代表新兴地主,因为他们如今的首领就是清河崔氏,是东晋以来资格最老的门阀。
李党的首脑只有李德裕父子为首的陇西李氏和他们的姻亲故交,连宗室都没搞定,另一位牛党大佬李宗闵就出身宗室。
牛党也没多少人,其实朝臣大部分都是中间派,谁掌权就跟谁合作。
朝臣没有人会公开承认结党,毕竟这是最遭皇帝忌讳的事。
他们私下里会说别人是牛党、李党,给对手扣上结党的罪名,但绝不会自称是某党,而牛党、李党两个词也是在相互攻讦中产生的。
张彦远跟着仆人来到书房,发现柳仲郢也在,正一边研磨,一边观摩柳公权写字。
柳仲郢看到他进来,就轻轻摆了摆手,张彦远识趣地悄声走过去,站在一旁观看,只见柳公权正聚精会神,挥毫写下几行诗句:
不分前时忤主恩,
已甘寂寞守长门。
今朝却得君王顾,
重入椒房拭泪痕。
写完之后,又欣赏了一会,才抬头看到张彦远,便点头笑道:“宾护,你来啦。”
宾护是张彦远的小字,他的字是爱宾。只有柳公权这样的长辈才以小字相称。
张彦远急忙施礼道:“柳叔公。”
柳公权把笔放下,摆摆手说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张彦远有向柳仲郢行礼,称其为叔父。
柳公权回归主位,柳仲郢、张彦远分别落座,下人上茶。
“你父亲的事急不得,若是时机成熟,老夫自然会鼎力相助。”柳公权喝了口茶说道。
张文规是他的老部下,唐代官吏一般二到四年一迁,他已经快六年没有升迁,前日备了重礼求到府上,柳公权也答应帮忙从中斡旋。
张彦远自然点头应着,他又向柳公权讨教一会书法,才跟柳仲郢提起刘燕娘的事。
柳仲郢听了,皱眉说道:“那鱼孟威、鱼仲德是前朝神策军右中尉鱼弘志的同宗,鱼弘志死后,其后人没有什么出息,但鱼家在神策军中还有些故旧。”
鱼弘志跟随仇士良在甘露之变中诛杀宰相李训、郑注,是仇士良的左右手,会昌三年被杀,仇士良见势不妙便在不久后致仕,并于同年病死。
鱼家的子孙和仇士良后代一起遭到武宗清算,大中皇帝继位后,虽然得到重新启用,但官职不高。
张彦远听了柳仲郢的话,明白事情比较棘手,便道:“欺负孤儿寡母总是遭民愤的,那鱼刘氏也是贵府邻里,还请帮忙拿个主意,柳叔父前几年做京兆尹,不是还打杀过禁军小校刘诩?想必是不怕神策军的。”
柳仲郢摇头苦笑,他和其父柳公绰做京兆尹时,都曾打杀过禁军小校,但这并非无谋之举,而是两个小校没什么背景,便想藉此立威,但柳仲郢那次却引起神策军的反弹,最后将他调任秘书监,可以说失算了。
“宾护,这事先看看如何发展,若是果真被恶人得逞,我自会移书京兆府问询。”
张彦远知道是自己心急了,便又跟柳公权、柳仲郢聊了一会,才起身告辞离去。
柳公权见张彦远走了,便对柳仲郢说道:“张彦远如此热心为鱼刘氏出头,怕是别有所图,他父亲张文规的事暂时不要动,现在还不是时候。”
柳公权岁数大了,絮絮叨叨,经常忘记说过的话,这次又是重复,柳仲郢记得张文规前些日子求上门来,叔父就曾对自己讲过大致同样的话:
“穆宗朝长庆初年,宾护的祖父老相国张弘靖外放为幽州节度使,被朱克融所囚,误国失地,为天下所恨,张氏自此门庭衰落,张文规当时入三省为郎官,时人大哗,尚书右丞韦温将他外放为安州刺史。
“韦贯之、韦温叔侄是牛党前身,与裴度相斗,裴度和其后李吉甫、李德裕父子的李党一脉相承,但裴度的几个儿子却与牛僧孺一家是洛阳老乡,相互之间走得很近。
“李德裕早年曾入张弘靖太原河东节度使幕府,担任掌书记,会昌年间为相就将张文规之弟张次宗提拔为考功员外郎、知制诰,张家属于李党。
“如今牛党重入中枢,李德裕被贬到崖州,党徒星散,张文规想升到正四品谈何容易。”
柳氏、韦氏、白氏是牛李党争时期的中立派,白敏中在大中皇帝登基后成了执政,柳公权也做到工部尚书,可以说中立派此时摘了桃子,成为党争之后的最大受益者。
李党已经崩溃,柳氏暗中对李党中的张氏、郑氏官员多有照顾,想收为羽翼。
柳公权指着自己刚才写的四句诗,问柳仲郢道:“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写这首诗?”
柳仲郢道:“这是二叔会昌五年正旦写的应制诗,名为《应制为宫嫔咏》,当时武宗皇帝想念王才人,欲将其放出冷宫,便让二叔写这首诗,给自己一个台阶。”
柳公权捻髯点头道:“这王才人后来如何,你我心里明白,当今圣人以杀兄灭弟的太宗皇帝为楷模,心黑手辣六亲不认,凡事还是小心为妙,莫要逆势而为触了逆鳞。”
柳仲郢连连点头,他又陪着叔父聊了一会,才返回自己这一房的院落。
刚一进门就见二儿子柳珪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出去。
柳仲郢眉头一皱,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柳珪呐呐不做声。
柳仲郢哼了一声,喝道:“逆子,又打什么鬼主意?还敢瞒着老父,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柳珪吓得一哆嗦,他本来就怕严厉的父亲,这时被抓了个正着,连忙辩解道:“没做什么,就是读书闷得久了,想出去转转。”
柳仲郢哪里肯信,当即叫来仆役,片刻就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柳珪去鱼家吊孝,看到刘燕娘动了心,便让小厮去打听详情,然后准备上街买些礼物,再次以吊孝为名去看美人。
“孽障!让你相亲你不去,偏偏喜欢上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
“她不一样,她真的不一样……”
柳仲郢从仆人手中夺过藤条就追着儿子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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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弘自从跟义真交手后,就一直刻苦修炼。
他玄都坛悟真后功力突飞猛进,依靠“仙王诀”练成的黑白双臂,短时间能跟义真硬碰硬相持不下。
但郭弘也深知自己经验、内力都不如对方,如果斗得久了终究还是会败落。
经此一战,交手虽然短暂,却得到不少感悟。
他不停回味对方的拳法,对五行拳和大禹神拳又有更深一层领悟。
郭弘从玄璧上得到“步罡踏斗”,脾府赤城童子观想成功,还在继续修炼天枢位,他本来胸部就如同玉石,如今肋部出现一个淡淡的星点,晶莹剔透,正好处于脾脏的位置。
估计这么练下去,会在胸部画出北斗九星?
郭弘很怀疑司马承祯的弟子们都在把人往玉石方面修炼,毕竟古代修仙服玉的传说很多,还有什么金镂玉衣,就是认为玉能不朽,人变成玉也能不朽。
他手上还有韩华阳留下的道书,里面有司马承祯的坐忘功,但这门功法需要心思空灵,坐而忘其所在,郭弘自问没这么心思专一,也许只有李白那样的醉仙才适合修炼。
他如今内功心法还是专攻《黄庭经》,这毕竟是天书传承,比一般人间功法要强出很多。
至于天书来自哪里就不重要了,是不是真有个天庭更是不得而知,他虽然比较倾向无神论,但穿越这种事本来就超出了所有科学的解释。
突破中黄庭后内力大进,修炼到这个阶段,已经超过天下绝大部分武者,比他强的也不过一两百人而已。
不过现阶段的修炼也比下黄庭艰难十倍以上。
当初他不到短短半年就将下黄庭九宫修炼完全,而自从玄都坛悟道到现在已经有些时日,第一宫也只修炼出一小半,按这个进度,将中黄庭练成恐怕要十年!
郭弘时常心中暗想:“这难道是中学和小学的区别?”
那以后上黄庭如果再难上十倍,那不是到死都来不及炼成?
一定有什么能加快的方法才对!也许就在玄机那一小半玄璧中。
这几日除了在燕娘家帮忙守灵,就是练拳炼气,顺便跟小玄机凑到一起感应一二,但一直没有好办法。
那一小半玄璧恐怕已经跟玄机的心思融为一体,怎么才能得到对方心中所想?
对于义真当日自辩的话,郭弘和钟离权、云玄素等人也商议过一番,觉得应该继续调查。
他们都不觉得义真会一点都不知道众多弟子去岳州之事。
这老和尚当众撇清,李远发出的海捕文书通过驿站还没有到长安,就算到了也已经不能把他怎么样。
释全义被自己的毒针毒死,事情未免太过凑巧,这其中也有蹊跷。
义真得了黄玉,郭弘觉得耿耿于怀,不知道跟魔教的图谋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想起在哪里见过毗沙门天王背后的图案了。
那与郭太后信物的背面图纹一模一样!
现在需要尽快去亲仁坊找到郭从实,查问这紫玉佩图纹的来历。
郭弘当时顺手把从释全义脸上抓到的面具放入怀中,一时没想到有什么用处,便收了起来。
过了头七,刘燕娘扶棺椁出殡,那边鱼仲德又带人来闹了几次,最终还是让鱼承昭进了鱼家先人坟地安葬。
丧事告一段落,郭弘便与云玄素、吕志真他们说了,自己与曹守真一起去亲仁坊寻访郭从实。
吕志真要继续探查青龙寺,云玄素陪刘燕娘,都一时脱不开身,而且郭弘也不愿他们参与到郭太后遗嘱的事情中来。
临走前他被云玄素拉住,悄悄问道:“燕娘说前两日沈昭又显灵了,而当时是夜里,只有她自己在灵堂,说过几句话。她脉象本是肝气郁结,我以为会大病一场,想不到竟然挺过来了。晚上只有你在这里陪夜,是不是又作法了?”
郭弘回头看了一眼,见刘燕娘没有出来,便微微点头。
“这样也好。你都说了些什么?她如今不怎么伤心了。”云玄素也是好奇,这位郭师弟好像什么都会,竟然还能安慰女子。
“我借鱼叔的语气,说要她自己珍重,免得鱼叔在阴间担心,还要照顾好玄机师妹,将她抚养成人。”
云玄素听了,微微摇头,说道:“阴间,谁知道在哪里啊?!”
她又想起如同母亲一样疼爱她的师父,鼻子有点酸,急忙转身疾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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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弘、曹守真二人都作常人打扮,进入亲仁坊坊门。
亲仁坊在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南边,东北角对着东市的西南角。
坊内被十字街分为田字形,东南隅有安禄山故宅,被改为了迴元观,柳宗元也世居于此,并在这里度过了三十二载春秋。
亲仁坊西南隅就是何琼之母永嘉公主主持的咸宜观。
西南隅没有私邸,咸宜观东面是外地官员入京所住的旅馆,前些天,曹守真为盯住青龙寺就住在这里,他是道士,也有资格租住。
在唐代,僧人云游只能去寺庙挂单,道士除了有关系的道观还可以住官府的驿站、旅舍。
亲仁坊内整个西北隅住的都是郭子仪的后代,世称“郭家地”、“亲仁坊郭家”。
郭家临十字街修了围墙,四面开大门,却终日敞开没有守卫,商贩走卒皆可以任意出入。
这个规矩是从郭子仪那时一直传下来的。
围墙的墙面已经斑驳,挂满了青藤,进入大门内,巷道的墙角、石板缝隙间也长满青苔,墙顶露出的老树葱郁如盖,散发着幽幽之意,让人仿佛置身深山之中。
郭弘拦住一位老者,询问郭从实住处,那人却笑道:“这里住着一千多户三五千人,相互多不认识,你要找哪一房的?”
“听说是三祖房的。”
“那进了门往北走,过两个巷口再问问。”
郭弘连忙作揖说道:“多谢老伯。”
他们走走停停,又问了几人,才找到地方。
郭弘正让曹守真等在远处,自己上前拍打院门,里面有人问道:“外面何人?”
“我等是从南方来的,寻一位郭从实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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