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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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窗户,小圉中是压抑的黑暗。仅有一丝光亮从门缝中透过,像是乌云上的金边,照到简陋的床铺上。姜缱试着去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



    背上的伤口差不多好了,有点痒痒的。在囹圄中,姜缱心里只剩下思念。姐姐,萝儿,阿媪,还有……予。真的要把命填在这里了,她不知道是否值得,事实果真如高阳承所说,姬氏是有夏后氏庇护的,是自己太天真。不过既然做了,也无从后悔,至少她现在看到了那些人的嘴脸,至少她现在知道,夏人中还有予。认识他,和他相爱,仿佛是命运的残酷和仁慈同时显现。想着他,她觉得有些甜又有些苦,心中却满满的。



    不知过了多久,门缝中的那一丝光亮也没有了。姜缱在一团漆黑中坐着,突然之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门外站着几个人,有人捧着烛火。



    姜缱坐得腿麻了,她缓缓站起身,见来人竟是姒少康。



    屋里搁了烛火,气氛柔和多了。少康屏退了寺人,独自一人进入室中。



    他问道:“濮姜,你可后悔来夏?”



    这是自己能预料到的结果。姜缱摇了摇头。



    “若余要将你处死呢?你可有恨?”



    “自然有恨。”她想起季予的话,“好生恶死,人之常情。何况,无人能改变自己的宗族出生,濮姜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少康咀嚼着她的话,半晌,竟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意思是,余若杀了你,便是滥杀了。”



    姜缱也露出一丝笑意。小圉不知哪来的风,令烛火摇曳起来,她的脸上铺着动人心魄的光影。



    “甚善焉。”少康叹道,“濮姜不惧一人生死,勇气可嘉……”他说了一半,想想却咽下了话头,“如今,予长大了,余一人很是欣慰……濮姜,你可知道,予要娶你为王子妇,已经求了他母亲。余本十分恼怒,今日观你的品性德才,倒是能明白他几分了。”



    姜缱有些意外。姒少康的话很突兀,方才还论着要杀了她,片刻又变成对她的赞许。她一时不懂他真正的意思,只是看着他表情柔和起来,像是一个慈父。



    “予尚年少,有些事未能想得透彻。”他继续缓缓说道,“他是大夏的王子,若娶了你,势必孤立无援,前途艰险。余作为他的父亲,必定要为他着想,为他谋划。”



    这句就直白多了。姜缱没有了一丝侥幸。她心道,以王子予的才能和品格,就算没有姻亲相助,必定会有臣子和宗室追随,可是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不想替自己说话。



    少康又说道:“不过,余倒也不屑做那滥杀之人。你虽犯下罪行,却是心系濮人。既然如此……余可以成全你。余已申饬濮伯,命他将濮地的税赋恢复到从前。余以为,濮姜既身为姜氏宗姬,应回到濮邑去。”



    “回濮邑?”姜氏的封邑早就被鸠占鹊巢,濮邑还容得下她么?姜缱瞧着姒少康。方才他说濮地的税赋会恢复,她的心砰砰跳,果真如此么?这么说来,此行她虽然是飞蛾扑火,竟还起了些许作用。



    “濮姜谐阙,令人感佩。姜氏是名门望族,也是濮人旧主,余思虑着,将你赐给姬氏为子妇,既可安抚濮人,也可令你重返家乡,你可愿意?”



    只一瞬,姜缱明白过来。姬氏犯下大罪,姒少康不得不惩治了姬氏,维护夏后氏的威严。可如此便扫了姬氏的颜面,令姬氏和夏后氏关系紧张起来。作为替濮人求情之人,为免令天下人寒心,他不会直接处置自己,于是他想要将自己名正言顺的送给姬氏。姬氏一定深恨自己,这样的赏赐,他们会欢迎。自己身为姜氏宗姬、濮地旧主,此时回归濮国,对流民亦能起到些许安抚的作用。等过个三两年,自己死于“疾病”,夏后氏和姬氏,仍是密不可分的君臣。好周密的思虑,姜缱第一次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在姒少康面前,只是个无知又无力的小儿。



    许是圉中太冷了,姜缱有些微微发抖。不过还有一件事,她不明白。



    “濮姜于夏后,可比蚍蜉之于巨树,生死命运皆在夏后掌握之中,夏后为何还要来问我意愿?难道濮姜不愿意,就可以不去了么?”



    姒少康沉默了片刻。“一国之安定,远胜于一人荣辱。濮姜确实不能不去。只不过……二十年前,余与你父亲姜吉曾有过一面之缘,今日见了你,生出些感概。你只一个人就敢来纶邑见我,这性格倒是胆大妄为得很,像极了你父亲。”



    这话在姜缱听来格外刺心。怒容一闪而过,她不能容许任何人,尤其是夏人诋毁她的父亲。



    将脑后的簪子无声拔下,姜缱打量着与姒少康的距离。不过数尺,可以一击即中。她的手微微发颤,连身体也僵硬起来。



    “濮姜本性纯善……”没来由的,她耳边响起季予的声音。



    这个人是予的父亲。姜缱不由鼻子一酸,命运在捉弄她,将她放入这样复杂的关系中让她选择。一直以来她不敢接受予,就是怕遇到今日的情形。不过,此时她只犹豫了片刻,就放下了发簪。她接受了予,不是么?她既选择了爱,就该放下恨。她心中想着予,不再觉得难过。



    姜缱抬起头,傲然道:“我的父亲和兄长,都是极勇敢率直之人,我濮人世代如此。若他们生出半分胆怯,懂得一丝迂回,也不会双双战死在战场上。夏后觉得我等胆大妄为,我倒是特别不屑那些贪生怕死,战战兢兢之人。”



    姜缱随意靠墙坐下。她想了想,冷冷看着姒少康道:“夏后就不怕我杀了姬显的儿子,断了夏后氏和姬氏的世代情义?”



    “你……”少康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他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索她话里有几分真。



    “濮姜,你可知道,余不仅免去了濮地税赋,今日还命人将大宰召回京畿。那个高阳承,你可识得?他在巫咸边境集结了数千濮人,其心可诛!大宰的本意是要将他除去,余却思虑着流民无处可容身,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他老实本分,余可以不与他为难。余已对濮人格外开恩,如此,送你去姬氏那里,你还觉得去不得么?”



    姜缱愣住了。正如姐姐所说,那雍伯靡果真是冲着承去的。她的心又缩紧了。



    姒少康凌厉的眼光笼罩着她,姜缱将思绪收回,朗声答道:“夏后善待濮人,濮姜感激不尽,便是要我死,也绝无怨言。可是,上位者对百姓施以仁政,不是应该的么?想杀我便痛快些,若弄些阴谋诡计,将我送到姬氏那里受辱,我一定不会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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