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越王司马徽在征得叶常的同意后,将前锋营完全从安字营中分离了出来,单独成军,由叶常担任主将,王猛辅之,并打出了“叶家军”的旗号。
这已经是一种明示了,是堂而皇之的将“梁郡公府”纳入了越王的势力范围内。
但叶玄又不得不承认,若是脱离了越王,脱离了五营军,仅凭如今的郡公府,根本不可能再像从前在洛阳那样,足够支撑一支军队了。
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后,关于叶家军的事,他才终于在心中拟定了一个长久的计划,些许惆怅的长长叹了口气。
“目前就如此吧,相互利用好歹是个共赢的局面。”叶玄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道。
这个月内,叶玄还收到了两封从济阳送来的信,不过,当他从那个扮作普通行商的林字营将帐亲卫手里接过信,看到信封上那有些歪斜的字迹时,几个月来未曾笑过的他,不微微扬起了唇角,眉梢带上了一丝喜意。
这两封信一封是虞青写的,另一封自然是伊娄林写的。
叶玄先将伊娄林的信收在怀中,随即拆开了虞青的信件。
虞青给他写信,事自然离不开云山的那几名密探。
信的开头,照例是一番祭奠与告慰的话语,虞青在信中详细讲明了他和伊娄染秘密商定后的决定,他们将三名密探夹杂在八十多名伊娄部的族民中,送到了陈邑,编入了肃甄部的麾下,并且都通过了核查。
截止他写信时,已经有一名林字营的密探因为武艺出众,被一位中层将官选中,编入了亲随队伍。
叶玄当初就命利无极和这些密探取得了直接联系,相信不久后,也能收到第一道关于肃甄部内部的密报了。
叶玄先是给虞青写了回信之后,直到晚上,才拆开伊娄林的来信。
信一共写了八张竹帛纸,隔着信封就能感觉到其中沉沉的意,昏黄的油灯下,竹帛纸上的黑色字迹歪歪扭扭,宛若孩童的涂鸦,甚至隔很远就能看出其中的一些错别字,但叶玄依然觉得,这是他这段子以来读到的最为优美动人的文字了。
信中的话语并不简练,读起来的感觉有些絮絮叨叨,说的事也都是她平里的一些小事,例如教她的堂姐伊娄清忱做祈天灯这一件事,她都写了几乎半张纸。
另外,伊娄晔婚礼上有趣的事,她也一一记下,就像是在与他分享一般,还有许多许多的小事......
但叶玄看着信笺,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字里行间的那种亲昵语气,就仿佛那个少女此刻就躺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将这些有趣的事姗姗道来一般,异常温暖。
信的最后,是伊娄林以自己的行楷书法临摹的一首诗: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叶玄记得,这首诗的前半阙,是自己和她在做祈天灯时,写在灯纸上的诗句,也不知道她从哪得到的这整首诗篇,又或许,她连这首诗的作者和意境都还是一知半解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对比前面那歪歪斜斜的汉字,这一首诗,想必也是她花了许多时间才临摹出来的吧。
叶玄将这八张信纸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之后,才小心翼翼的收叠起来,放回信封,然后压在了自己的枕下。
窗外的夜色还不算深,叶玄起坐到了席案边,提笔蘸墨,将自己这些子以来的所有思念和牵挂一一写下,直到油灯渐暗,四张宣纸被工整的行楷字迹铺满后,才意犹未尽的搁下了笔。
虽然在动笔前,他就知道,出于隐秘考虑,他不能向云山寄出这封回信,但他依然选择将此刻自己内心的温暖和期盼书写下来。
这些文字,哪怕只能后拿给她看,也便足够了......
炎的七月,在一场秋雨中走向了终结,庐舍中用来驱蚊的樟饼,也终于可以撤下了,叶玄与利无极二人这两天难得睡了几个好觉。
依照与母亲的约定,叶玄在百祭之后,就可以开始食用蔬菜瓜果了,利无极往返于城内与九郭山的兴致也高了不少。
毕竟,叶玄的伙食改善了,他也能吃得更好一些。
时间进入八月,一切如常,直到八月初十那天,一封由令安原亲自带到九郭山的信笺,才彻底打破了中秋节前的这种平静。
信的确是寄给叶玄的没错,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写下这封信的,竟然是那个一直伴在越王边的序右使。
信封中有两张宣纸,序右使那行云流水般的草书也令人看了心旷神怡,但信里所写的内容,叶玄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这......这些都是真的吗?”
叶玄手里握着信纸,压抑着心中巨大的愤怒与震惊,浑颤抖的问一旁的令安原道。
令安原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道:“序右使令我亲自前来,就是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叶玄闻言,浑一震,手里的信纸被紧紧捏成一团,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起来,最后他大吼一声,踢翻了面前的席案,瞪着血红的双眼,咬牙切齿的低吼道:“柳氏!竟然是柳氏!竟然是一门三侯的河东柳氏!!!”
令安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随即长叹了一口气,道:“林字营中藏有柳氏布下的暗桩,那一次你们秘密前往铸剑山,正是因为柳氏暗中与肃甄部相互勾结,才使得林字营暴露了行踪,落入肃甄部的埋伏!叶公的殉国也是因为此,所以序右使才觉得应该将真相告诉你。”
叶玄攥紧双拳,瞪着眼问道:“那越王下打算如何收拾柳氏?”
令安原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下暂时根本动不了柳氏。”
“为何?为何动不了?”
令安原见叶玄的绪有些失控,语气缓和的劝慰道:“景之,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这件事,真的很棘手!”
叶玄深吸两口气,稍稍平复一些后,开口道:“好,你说!”
令安原扶正了几乎被掀出庐舍外的几案,然后坐了下来,同时伸手示意叶玄也坐下,待到他眼中的血红退下之后,才解释道:
“序右使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将这件事查到了柳氏头上!其实我也参与过这件事的调查,这其中所有的真相和错综复杂的关系,都是从对方嘴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根本没有一件实物能证明这件事和柳氏有关!仅凭几个小吏和杂役的证词,别说是动柳氏,就是一个最下等的士族,都无法撼动!”
“若是有证据呢?”叶玄不甘心的问了一句。
令安原摇了摇头,道:“即便有实实在在的铁证,也难!”
叶玄没有说话,他明白令安原的意思,像通敌这样的大事,一定与柳氏族内的最高层有关,也一定会牵涉到整个柳氏。
这样,要对付的便不再是某一个人了,而是整个河东柳氏——一个有着数百年传承和积累的豪门巨族。
而这样的柳氏,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了,庞大到当今圣上都奈何不得它,庞大到即便是改朝换代,它依然能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
这,就是顶级门阀的实力和底蕴。
即使越王握有柳氏与肃甄部勾结的铁证,在双方相互扯皮的这段时间内,也足以让柳氏找一个替罪羊,将一切事物安排得妥妥当当。
也就是说,越王要想将这笔血债清清楚楚的算在柳氏上,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确切的铁证后,再带兵进建康,以最为直接的方法迫使当今圣上下旨彻查此事,并以雷霆手段结束此案,一举扳倒柳氏。
如果不强势,一定会给柳氏反应过来的时间,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越王便等同于谋反了。
再者,如今天下的局势,五营军在江北吃点亏,陛下是很乐意看到的,这其中又有没有他的默许呢?
所以,想以此事来打垮柳氏,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明白了这些,叶玄狠狠捏着手里已经褶皱不堪的信纸,咬着牙道:“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令安原拍着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们五营军,没有一个人会甘心!但时下只有忍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相信我,后下一定会给叶公和逝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的!”
叶玄没再说什么,令安原又劝慰了几句后,告辞离开了九郭山,回驻地去了,他近来也实在是焦头烂额,没有时间在此多呆。
前些时,肃甄部与五营军在济阳以北的鸿山又打了一仗,虽然损失都不大,但双方也算是彻底撕毁了去年的停战协定。
江北局势再次开始动,那些被收复的城邑中,原本已经归家安定的百姓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流亡。
在兰致的统筹下,数千流民南渡大江,已经在上个月底抵达了荆州,令安原近来也一直因此事忙得不可开交。
令安原走后,叶玄一动不动的在席案前独坐了良久,最后,在利无极回来之前,烧掉了手里的信。
熊熊起舞的火光映在叶玄黑色的眼眸中,也映照在他的内心深处,脑海中的念头慢慢坚定:
他决不能容忍通敌卖国的柳氏,在事后还能这般安然的逍遥法外,他决不能容忍上次铸剑山那样的事再次发生,他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的父亲,就这样战死的不明不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不用十年,甚至只需要四五年,那些罪魁祸首,那些一手策划了此事的人,那些柳氏族内的长老们,就可能会安然入土,到那时候,即便让柳氏全族陪葬,又有何意义?
叶玄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定:既然倚靠不了别人,就只能靠自己了,这笔血债,他一定要清清楚楚的算在柳氏头上,一个都不能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