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作为兄长的一面考虑,他又何曾不想虚子怜寄情于一位文采斐然的世族公子呢?如此,便能避离纷争,悠情闲适,雅然一生。
但想到此处,叶玄也不禁苦笑一声,他当然知道,若果真如此,那便不是真的虚子怜了,不是那位侠肝义胆、忠贞豪迈的虚子冲之妹,也不是那傲绝于中原、以刚烈而闻名于天下的虚公之女了。
既然情思已定,爱意已浓,叶玄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同虚公和子冲的在天之灵一起,默默祝福这对有缘人了。
另外,今日凌晨,那个有着鬼神之才的刘昶,也遣人送来了最后一篇曲谱和回信,言明刘氏一族将举家迁至建康城,不能接待叶玄的来访。
叶玄对于此事,只能表示遗憾,刘昶有足疾在身,不能亲自前来拜会,而他亦有腿伤尚未痊愈,不能亲自前去送别。
因而,对于这样一个知音好友,叶玄终究没能见上一面。
这样想着,叶玄不禁停下了迈向叶宅的步伐,立于黄叶铺陈的小道上,看向被秋叶染黄的荆州城池,听着城内的钟鼎敲过了酉时的沉鸣,轻舒一口气,露出些许复杂的笑意。
他知道,如今的江南,大风将起。
而自己、叶家、五营军,甚至江南和天下,在这场时来劲猛的风浪中,又将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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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江心,一叶乌篷扁舟,已悄然驶离了江夏渡口,正沿着涛涛大江,一路顺流而下。
小舟上载有四位船客和一名船夫,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大江下游的建康城。
船夫被唤作老吴,是兰家的主管事,跟随兰左使数十年,忠心不二、守口如瓶,且对江东水路了如指掌,如此,才堪担任此次的随行摆渡。
老吴是一个淳朴厚实的江左汉子,年近五旬,慈祥和善,着一身不算粗糙的青灰色桑麻裋褐,正立于船尾,两眼望着前方,面露喜色,顾不得有些零散的发髻,裹挟着几缕鬓角的银丝在秋风中起伏,卷起衣袖,不紧不慢的摇着手里的船桨,拍打着滚滚江水,向前漂泊。
而在船头,则伫立着一位肩披白袍的伟岸将军,通体雪白的佩剑被他双手撑立于身前,发髻整洁,仪容端正,微微皱眉,眺眼远方,似是要望穿这一江秋水一般。
小舟的乌篷内,三位年长的船客整衣端坐,面色沉静庄重,虽然没有言语来往,但彼此却心照不宣,无不是默默筹划着此番建康之行的具体事宜。
兰左使作为此行的筹备者,肩上的担子自然重些,从衣食住行到巡防戒备,都得细心谨慎、合理安排,况且,对于江东各地豪族的引见拉拢,也得兰家亲自牵线,而其中的礼节轻重、先后次序又是一件需要仔细揣摩忖度的事。
因而,此番南下,看似不过越王的一次朝拜觐见,实则是通过兰家来拉扯整个江东局面的一次试探。
而兰左使一旁,司马徽正襟危坐,闭目凝息,但脑海中却翻涌着这些年来的幕幕过往。
这将是他第一次以越王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之上,也将是他第一次以五营军实际掌权人——司马徽的身份,出现在江南各大望族及江北侨姓的视野中,他自然明白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五年来,自己同司马旭的较量就从来没有终止过,自蜀地平叛开始,到现今的五营军北伐,无时不受到对方的掣肘妨碍。
三年前五营军介入荆州,若不是洛阳的强势调停,双方的矛盾何至于直到今日还未浮出水面!
司马徽也知晓,在经历蜀地一战后,如今的吴王虽然已无雄厚军力,但却仍有江东豪强世族的支持,在加上琅琊王氏的鼎力相助,这,便是司马旭敢于称帝的根基所在。
而吴地名门望族的拥戴,也正是自己最为缺少的,如若能篡取天下士族的青睐,两人间的这种平衡将顷刻间被打破,江南的局势,也将渐渐明朗,这便是此番建康之行的真正目的所在。
纵然在朝堂之上,司马徽面对的定将是对方的万般刁难,甚至是刻意侮辱、曲解构陷,也浑然不惧,而他反倒认为,或许越是如此,便越是对自己有利,因而,此次才非去不可。
而在乌篷内,还有一位发须泛白的长者,则是叶凌,此刻他正端坐于司马徽的对面,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对司马徽而言,叶凌终究不是凌湘军出身,且在立场上与自己多有相左,因而在序右使再三举荐叶凌随行南下建康时,他是有一些不解的,但听闻序右使道明其中缘由后,方才恍然明白,也不禁再度感佩序右使的大局谋划。
“叶公为先帝所封,又是朝廷重臣,论爵位,丝毫不亚于安书文将军,新帝登基,依礼制,礼应前往朝拜觐见!”
“再者,叶家为中原名门,洛阳大家,在江北侨姓中威望甚高,当日护送南渡的大批难民中,也不乏一些大族世子、权贵宗亲,如若再见叶公,自然多得一份尊重与感激,而那些被排挤在中枢之外的中原侨姓,若见越王对叶公敬重仁义、礼待有加,又将作何感想?”
“况且,叶家与虚家世代交好,两家在朝中军中的声望,现今难有人企及,诸多青年将士曾受其提拔。而洛阳城破,虚公不幸殒殁,虚家之女寄居叶家,被叶母视之如己出,更是传为一段佳话!如此,叶、虚两家人脉,现全系于叶公一人之身,越王又怎有置之而不用之理?”
“此番建康之行,叶公毋须赘言,越王也只需礼重,自会有百般利处!”
当然,这些话都是序右使单独对司马徽提及的,叶凌并不知晓。
序右使自然了解,依照叶凌的性情,若是知道越王以自己的身份来树立贤名,恐怕会有所不悦,而如是得知越王借已故虚公的名号,来拉拢北方权贵、中原侨姓,则定会心生嫌隙,甚至会做出有损大局之事来。
司马徽想到此处,看了看端坐于自己对面的叶凌和兰左使两人,不禁心中默默感叹一句:左兰右序,得之可得天下!
而这次司马徽能够亲自前往建康,一方面因为洛阳局势暂时稳定了下来,另一方面,则是南阳尚有安书文和序右使坐镇,有这两人在,足以应对任何突发军情了。
当然,这也是一次绝密的行动,到现今为止,除去序右使和安书文外,还没有任何一方将领能尽数知晓此番南下的成员身份。
洛阳城交接之后,肃甄部大军退至了太行山一带的陈邑和兴山,但五营军并没有进驻洛阳城,反而,洛阳已收复的消息被司马徽和左右使刻意压了下来,明确知道此事的,不过是各营主偏将而已。
至于军力的部署,临行前也做了一些调署。
房奎和兰致领奎字营进驻甫丘,与前锋营合成一处,共同担负南阳西北侧的防务,曲邑则有邵为代为统帅,负责南阳城东北侧的防务,祖字营盘踞于两地之间,勾连所有防地,而整个前线,则由祖顾统一调度,安字营继续守卫南阳城池,以备不时之需。
纵然对方让出洛阳的和书已经在手,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和谈之后的一系列变故暂且不谈,连关山隘的局也并未发挥作用,肃甄然和肃甄言雪二人还是平安回到了洛阳城。
但所幸的是,林潇云的筹划足够缜密,对方虽然觉得蹊跷,但对关山隘仔细查探,也终究没有寻到丝毫证据,便只能不了了之。
到如今,洛阳一座空城,摆在双方之间,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将发展成何种境况,如此,中原倒是变成了一种常人难以揣度的诡异局面......
不知过了多久,兰左使终于掀开乌篷前的帘幕,打破了沉默:
“老吴!我们到哪了?”
老吴仍立于船尾,不急不缓的悠悠划着船桨,看着探出半个身子出来的兰左使,憨厚的笑笑,眼神和蔼,眼角也因为这一笑而堆起了一道道皱纹,在秋风中,回望来时的水路,又看看前方江面的尽头,才有些振奋的答道:
“老爷,船已经过了武昌郡了,再往前两个时辰,便是江州地界了!”
兰左使点点头,眯眼望着前方涛涛江水的尽头,似乎在那远方的江岸薄雾里,已经能隐隐看到一座城池的轮廓了,那或许便是江州城了吧。
恰逢此时,一阵劲猛的江风袭来,扯动着兰左使手中的帘幕“吧嗒”作响,也使得乌篷小船猛烈的颠簸了一下,再看向江面时,那波涛却是更加高陡了。
“老爷、将军!起江风了,都进去吧!”
老吴头上的发髻被劲风刮扯的更加零散了,灰白鬓丝随风而舞,却依然稳立于船尾,面带喜色,摇动船桨,冲着船头的两人大声呼喊了一句。
兰左使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才道:“起风了,易丞,进来吧!”
林潇云听罢,眼睛望向江面的薄雾秋水,收起紫泰剑,卷过随风而起的白袍,转身而去,同时心中暗暗道一句:大风将起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