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珂忽然弯腰,附耳跟谢安远说了什么,谢安远站了起来,对着人群微微欠身,然后看了看许富安,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而许富安也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刚刚他一直是靠一口赌徒的狂气撑着,如今卸去了那口气,他就像是一只焉了的柿子,没有一点精神气。
“他去哪了?”谢安远边走边问,心里却有些后悔,对徐富安那种蠢材说了那句话。
“人太多,只看见他挤进人群,没看见他往哪边走了。”姚珂跟在谢安远身后,轻声回答。
“那你往城东,我往城西,一个时辰之后找不到,便到此地会和,若我不在,那就到西门找我。”谢安远刚出校场,立刻就有人牵过来一匹马,他翻身上马,策马朝着城西而去。
“是,先生。”姚珂上了另外一匹马,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
出了城,乌云们不知何时聚集在应州城上空,明明还是四月,风却也带着刺骨的寒冷,苏惊尘紧了紧身上的破袍子,坐在了一块大石上,他的面前就是不大的池塘,岸边绿意盎然,一棵上了年纪的柳树轻轻摆动着枝条,柳叶和柳絮落了一地,池塘里一株荷花开的正盛,透过清澈的池水,苏惊尘还能看见池底的鹅卵石和游动的鱼。
“真是个好地方啊。”他轻轻赞叹,然后起身,张开双手任凭自己整个人朝着水面倒下,像是,将要投入母亲怀抱的孩子。
水瞬间堵住了他的口鼻,他一动不动,等着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只是他又忍不住回想起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笑,一切仿佛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朝虚无里抓了抓,却只是拨动了水流,惊了池底的鱼儿们。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和池水混在一起,然后他忽然张开嘴,气泡一个接一个从他的嘴角冒出来。
“真好啊,又能见到你们了。”
一只手忽然拉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水里提了起来,一把丢到岸边,“哟呵,选的地方挺不错啊,风景蛮好。”谢安远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的说,“我费了这么多功夫,可不能就让你这么死了。”
苏惊尘趴在地上剧烈的咳嗽,吐出来了好几口水,狼狈不堪,可他还是抬起头,瞪着谢安远,也不说话。
谢安远无视了苏惊尘的眼神,也不管他那身名贵的衣服,坐刚刚被弄湿的大石上说,“先跟我说说,为什么想死吧。”
苏惊尘恶狠狠的瞪着谢安远,嘶哑的说,“你拉我起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就是为了揭我的伤疤?!”
“为什么不想着活下去呢?”谢安远又问。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啊!”苏惊尘大吼,他眼眶发红,却在强忍着眼泪。
“一无所有,就要一心寻死”
“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活着”
“所以你觉得,既然是活着,就要替自己找个活着的理由?”谢安远顿了顿,缓缓开口,“只有活着,才能怀念死去的人,这个理由够吗?”
苏惊尘没有说话,他额发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空气里安静的出奇,谢安远也转头看着苏惊尘,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谢安远忽然叹了口气,“愤怒和仇恨,不是应该带给人无尽的勇气吗?可我在你眼里看不到,愤,恨,勇气,都没有。”
“你不恨吗?那些夺走你一切的人。”谢安远又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忽然变得飘渺,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里,他也不管苏惊尘,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都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但是我不信命,若命要我今天死,那我偏要活着,即使拼尽一切,一无所有。”
“我太累了,光是活着,就用尽了全力。”苏惊尘整个的倒下去,他躺在草地上,绿草轻轻摩擦着他的耳朵,像是在对着他低声耳语,“我连半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啊,可为什么就连我珍视的人也在一个个离开我。”
“所以你不恨吗?”
“恨这天命的不公?那又怎样,我反抗不了天命的。”
“那就恨带给你痛苦的人,向他们复仇。”
“那如果,我恨的是这个乱世呢。”苏惊尘问。
“那就,终结这个乱世。”谢安远站了起来,“向南走吧,一直向南,你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的。”说完,他忽然朝苏惊尘扔过去一个钱袋,苏惊尘举手接住,居然还有些沉。
“路费。”谢安远转过身说,没走几步,他的声音又传过来,“对了,要还的,这个也当作你活下去的一个理由吧,没把钱还给我之前可别擅自死了。”
“终结这个乱世吗”苏惊尘喃喃。
“你不是该死在这个破地方的人啊。”谢安远忽然重重地拍了苏惊尘的肩膀一下,转身走远了。
......
“什么?!假的?!”许富安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眼睛瞪的像铜铃般。
谢安远那张金票是假的。
比起金票,许富安还是喜欢货真价实的金子,本来他早就想去商会把金票兑了的,但这几天他光是寻访孙郃就派出了好几拨人,前前后后忙的焦头烂额,直到比试结束,才想起让下人去把金票兑了,可没想到金票居然是假的。
“对......商会的人说金票上的印子用料跟他们的不一样。”胡鱼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许富安。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许富安无力的坐回椅子上,却忽然又站了起来,“快,去把那颗宝石拿来给我!”
“哦......”胡鱼答应一声,小跑着去拿来了那颗无心,许富安接过宝石,走到院子里,举起手把它对着太阳,不甘心的看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垂下手,把宝石也扔到了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爷,要我派人去追吗?”胡鱼问。
“能骗过我的人,派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去追得到吗?”许富安怒骂,转身拂袖离开了。
......
傍晚,应州城外难民营地。
看到来人的时候,老刘愣了一下,然后从胸前摸出苏惊尘的牌子,笑眯眯地递给他,“下次可别丢了。”
苏惊尘没有接,他缓缓坐了下来,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老刘有些摸不着头脑。
“往南吧,一直往南。”
“也是,南边死人的事情总少些。”老刘忽然咧嘴笑了,“那我祝你一路顺风!”
“那你呢”
“我我就在这,这种世道,活着有口饭吃就行,四处奔走到头来还不是个死,过得好不好,区别只不过死的时候有没有人埋罢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惊尘才忽然想起,面前这个男人早已到了不惑之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看起来活得那么轻松,却又那么沉重。
“有时候想想,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活着我好歹还有这条命不是。”沉默一会,他又说,“尘兄弟,你要活下去啊,将来再遇到我,我一定请你喝酒。”
“好,”苏惊尘罕见的露出了笑容,“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入夜,州牧府。
云很难得的没有聚在一起,这让夜空变得透亮了些,月光穿过由云织成的薄纱,撒在应州的每一寸土地上。宴席上筹光交错,每个人都喝的酣畅淋漓,他们面色潮红,脸上带着畅快的笑,酒壶、酒杯被碰的东倒西歪,地上满是污渍,可这些都丝毫不能影响他们的好心情。
这像是一场真正的宴会。
厨房的门忽然打开了一缝,一个小小的身影钻进厨房,娴熟的在食材之间穿梭,然后她忽然站定,兜起裙子的一层下摆,把最后一盘桂花糕尽数倒进去,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叶妤嬛双手紧紧的抓着裙子的一层下摆,精致的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不喜欢徐牧之的宴会,说不上是为什么,虽然每个人都带着笑,却总让自己觉得很压抑,于是她早早的溜了出来,寻着味道找到厨房,拿走了最后一盘桂花糕。
她把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边走边嚼,香甜的味道让她脸上浮现出笑意,这是在宫里也不常吃到的美味呢,宫里的厨房最多只会有剩下的包子馒头,从来没有过好吃的糕点。
转过一个拐角,房门前却多了个守卫,叶妤嬛被呛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也涨得通红,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带着的这些桂花糕。
“小公主回来了呀。”倒是守卫先跟她打了招呼,“我是徐大人专门派来保护您的护卫,我叫王直。”
“嗯。”叶妤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又怕忽然开口又被呛到,只好简单的答应一声,径直越过他进了房间。
王直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他也不知为什么就开口说了话,也许是看小公主身影很像自己的妹妹吧他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那个淘气包了。
“啊……大人!”忽然来到面前的男人吓了王直一跳。
“嘘。”面前的男人做了个手势,他拍拍王直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都一直跟在叶妤嬛身后,徐牧之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小鸟,又怎么会轻易放她离开呢。
叶妤嬛关好房门,找来一块布包起桂花糕,又把它放到窗边,转身用一只手拖过来一个凳子,踩着爬了上去。
白九月靠在窗边,看着慢慢爬上来的小人,也不说话,倒好像两个人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只不过,这里是州牧府某座小楼二楼的窗外。
叶妤嬛愣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人,也没有停,爬上去坐在窗户另一边,小心翼翼的打开布包,左挑右选拿出一块桂花糕,忽然问“要吃吗?”
这次轮到白九月发愣了,一般看见自己房间窗外有个陌生人坐着,不是应该惊恐的大叫吗?何况自己还带着刀,可这个女孩居然还问自己要不要吃东西。
见白九月不说话,也没有要伸手过来接的意思,她又说,“桂花糕,很好吃的。”然后伸出手,隔着窗给他递过去一块。
白九月忽然笑了,伸出手接过,放在嘴边一口咬下大半,“嗯,很好吃。”
“嗯!好吃吧。”叶妤嬛也笑,然后拿出一块,就着月光,小口小口吃着。
两人默默无言,只有风在他们各自的耳边轻轻呢喃。
白九月忽然对这个女孩产生了一点点好奇,他转过头看着她,她却完全没有注意,依旧沉浸在美味的桂花糕里。
月光轻柔地洒在叶妤嬛的周身,给她镀上了一层银白的光,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咬着手上的桂花糕,嘴里念念有词,含糊不清地呢喃着什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白九月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跟自己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同,那双灵动又好看的眼睛闪着光,里面,好像藏着星辰大海。
“你还要吗?”她忽然转头问,但旁边早已没有了白九月的身影,他的气息也被风一并带走了,“好奇怪的人。”她轻轻嘟囔一句。
白九月踩过屋顶的瓦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步子极为轻快,高低不平还相隔甚远的屋顶,在他这里却如履平地。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瘫着个脸,仔细看,眉目间居然多了几丝笑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