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精通《易经》,不可称之为大儒;而精通《易经》者,又必是数学高手。
在熟悉数字符号之后,罗钦顺半月即读完《数学》,又花费几天时间略懂微积分。他没有继续深入研究,因为想要尽快了解物理学派,于是又转而自学《物理》。
各种新奇知识,让罗钦顺大感兴趣,想要亲自去物理学院观察实验。
王晹作为掌院,自然热情接待:“整庵先生,欲观何处皆可往,但实验室必须提前支会一声。”
“入乡随俗。”罗钦顺微笑道。
为了引发罗钦顺的兴趣,王晹主动带他去观察显微镜。
“掌院!”一个学生站起来问候。
王晹问道:“你在观察什么?”
那学生说:“水虫。”
王晹小心取出载玻片,问道:“整庵先生,你看这上面有什么?”
罗钦顺仔细观察道:“有些水渍。还有……这些碎末是苔藓?”
王晹把载玻片放回去,又教罗钦顺使用显微镜:“请整庵先生再看一看。”
罗钦顺好奇趴下,慢慢调整倍数,突然吓得站起来:“此为何物?”
王晹笑道:“水虫(水熊虫)。”
“这面目狰狞的虫子从何而来?”罗钦顺问道。
王晹回答:“水底沉渣,潮湿岩土,还有苔藓等物,到处都能找到。”
罗钦顺问:“平时喝的水里也有?”
王晹说道:“可能有,可能没有。而且,便是将水煮沸,也无法将这些水虫烫死,这些虫子可以假死复活。”
罗钦顺再次俯身观察,刚开始有些惊恐,看多了也就习惯,甚至觉得这些水熊虫颇为可爱。
捣鼓好半天,罗钦顺终于离开显微镜,问道:“你们观察这些虫子作甚?”
王晹说:“未知之物,未知之象,自当探求索问,莫管它有用无语。今日或许无用,明日便可能有用。以前谁又能料到,水晶或玻璃可以磨制透镜,用以观察极远或极微之物呢?而若千里镜、显微镜观物,便需掌握光学相关的道理。”
罗钦顺点头道:“《物理》一书,我也略观一二,你们的格物法子确实另辟蹊径。”
王晹笑道:“《物理》一书,三年删改刻印一次,先生所看之《物理》,恐怕有颇多疏漏。便如这光,日光、烛光之存在,我们最新认定为是一道道细微的光线。无数细微光线,又组成光束。太阳便是个巨大的发光体,与蜡烛并无根本区别。只是太阳足够大,光照足够广、足够远,他才能打破黑夜。而月亮,很可能并不发光,它像镜子一样反射太阳光。”
“你们这等惊世骇俗之言,恐怕钦天监并不认同。”罗钦顺虽然吃惊,但还能保持镇定。
王晹摇头:“钦天监已经认同了,相关道理印证,还是他们帮忙一起做的。”
罗钦顺默然,良久才说:“带我去看看蒸汽机,此物利济万民,又害及万民,老夫想看看它的本来面目。”
王晹把罗钦顺带去发明陈列室,指着一台小型蒸汽机说:“便是此物。从这里加碳进去……”
王晹不但给罗钦顺看了蒸汽机,还详细讲解构造,阐述每一个环节的物理原理。
整整在物理学院转了一圈,罗钦顺离开时一言不发。他的学术理论本就偏向唯物,甚至认为“心”是物质,是产生并储存“意”的载体——用现代知识去理解,把“心”换成“大脑”非常科学。
王阳明说心外无物,罗钦顺说心本就是物,且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两人不吵起来才怪!
一个偏唯物的气学宗师,看到那么多物理发明,了解那么多物理原理,那种震撼简直难以言喻。
回家之后,罗钦顺要来物理学派的哲学体系文章,看了两遍觉得粗糙无比,他打算重新为物理学派整理哲学体系。
打动罗钦顺的,不仅仅物理知识,还有物理学派的研究过程,入门就非常困难,入门之后变得更困难。
罗钦顺坚决反对心学,并非学术原因,他推崇王阳明,但不推崇王阳明的学问。因为他认为,心学可以“速成”,可以跟禅一样顿悟,必然吸引好高骛远的士子。但是,除了心志坚定者,大多数人修习心学都会误入歧途,变成妄谈心性的庸碌之辈、虚假之徒。心学一旦推广开来,必定流毒于天下!
事实证明,罗钦顺并非杞人忧天,心学发展几十年后就彻底走样。心学门徒当中,确实能人志士辈出,但整体素质非常低下,连传统的理学门徒都不如。
阳明心学,太个人化了,对学生天赋的要求太高了。
这就好比一门武功,少数人练了牛逼到炸,绝大部分人练了全是花架子。而这门武功还能速成,诱导无数年轻人去学,花拳绣腿使出来非常唬人,真正遇到土匪却直接抓瞎喊救命。
物理学派的东西,没法速成,罗钦顺对此非常满意。
在书房枯坐三日,罗钦顺提笔写道——
“天地之化,人物之生,典礼之彰,鬼神之秘,古今之运,死生之变,吉凶悔吝之应,其说殆不可胜穷,一言以蔽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凡事物之肖夫道体者,皆洒然而无所累,变通不可穷也。所谓道体者,当别为一物,而立乎事物之外;所谓事物者,不容不与道体为二,苟有肖焉,亦必又弗肖者矣。夫器外无道,道外无器。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或曰:器亦道,道亦器。”
这两段话,比物理学派的牵强附会高明无数倍,高屋建瓴的点明物理学派的学术正统性。
大致简述如下:世间变化,纷繁复杂,难以言说,且称之为道。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在瞎讲,太极与阴阳不可分割,道与器也不可分割。道就是器,器就是道。物理学派研究对象是器,但归根结底在研究道,这也是在格物致知。
这直接驳斥了物理学派反对者的观点,那些人说物理学派重器而不重道。
还有反对者讲,物理学派研究的规律,是“物之性”,而非“物之道”。罗钦顺直接这样驳斥:“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道心,性也,性者道之体……”
又接着这个说法,阐述物理学派为啥研究万物:“性之所以难言者,只为理字难明,往之为气字之所以妨碍耳……理一分殊,其言至简,而推之天下之理,无所不尽。在天顾然,在人亦然,在物亦然……理一便是天地之性,分殊便是气质之性。”
大概简述如下:物理学派研究万物性质,是因为至理难言,气理大道很难直接获取,只能从“道”的载体“性”(物理规律)去发现。天地间的大道理相同(理一),但表象在万事万物却不同(分殊),而“理一分殊”又是共通的,即物理学派可以通过研究不同事物的“器性”,来获得天地之间的“道心”。
整篇文章三千多字,博征旁引、论述精妙,顺便驳斥了许多先贤的“谬论”,便是理学大儒都找不出漏洞。
甚至连物理学派被人诟病的,什么只知格死物,不知人心道德,这方面都被罗钦顺给堵死了。他说:“能思者心,所思而得者性之理也……人心之神,无所不通,谓之圣亦可也。惟其无所不通,故能推见事物之数,究知事物之理。物理既得,夫复何疑?若于行迹之粗,必欲细微观察,则虽圣人亦有未易能矣……能通之妙,乃此心之神;而所通之理,是乃所谓道也。若认精神以为道,则错矣。”
关键词:物理既得,夫复何疑?
万物之道都晓得了,还有什么可以疑惑的?就算是仁义道德,也能去观察总结实践,这玩意儿跟物理是相通的——顺便驳斥王阳明的“心即理”,即认为精神是道乃错误观点。
……
王渊拿到这篇文章,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通篇没有一个物理实验,没有一个物理公式,却树立了物理学派的儒家正统性,搞物理研究就是在追寻天地大道!
这老先生自认理学正统,不但驳斥陆九渊、陈白沙、王阳明,还把周敦颐、朱熹、程颐等理学宗师给怼了一遍。
普通士子或许看不出来,大儒绝对能领略到火药味。通篇都在疯狂骂人,这里朱熹说得不对,这里程颐说得不对,这里周敦颐说得不对,这里王阳明说得不对……反正老子是对的,而且老子论述严谨,老子还分析了他们为啥错误!
王晹弱弱道:“先生,弟子数过了,此文有四处在驳斥阳明公,而且驳斥得还非常有道理。”
王渊点头说:“我看到了。”
王晹为难道:“此文若在《物理学报》刊载,恐怕有不敬师长之嫌,毕竟咱们都是心学弟子。”
王渊训诫道:“物理之学,尊师而不循师,一切以实践为准。你忘了吗?孰是孰非,不做评判,把文章刊载出来便是。”
文章很快登上《物理学报》,物理门人豁然开朗,原来老子才是儒家正统,今后不必再羞于示人了!
同时,物理学院多了一块牌匾,上书:理一分殊。
理一分殊,这是整篇文章最有价值的观点。气没有分开时,大道都是一样的;气分而演化万物,就出现了不同的物理性状。研究观察总结这些物理性状,聚少成多,就能合而为大道,得窥天地至理!
可惜,罗钦顺不愿加入物理学派,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气学,只不过经常跑去物理学院串门。
每次来到物理学院,学生们皆执弟子礼,以表达对罗钦顺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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