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大明宫,养心殿。
隆安帝面色铁青,眼神中甚至还有几分颓然,这对一个心智坚定的天子而言,是极罕见之事。
此刻,六大军机俱在,面色也都十分凝重,晦暗。
殿内气氛压抑沉闷。
沉寂了足有半盏茶功夫后,韩彬方缓缓道:“辽东、山东凌汛为祸甚剧,尤其是山东利津,冰坝堵塞河道,造成决口,淹没了利津、沾化两县六十余村,数万百姓遭难。但凌汛之祸,却比不上旱情险要。自立春以来,滴雨未降,或是只下了极少雨水的省份,又多了一个,四川。天府之地经前朝动乱和连年天灾后,千万百姓只余区区九万,白骨盈野啊。
自景初六年,朝廷迁湖广之民填四川,繁衍生息三十年来,四川百姓早已逾五百万之数。算上奴仆、隐匿丁口并异族百姓,即便不到千万,也相差不远。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大半元气,果真再发生前朝正仁年间那样的大旱,后果,不堪设想……
四川巡抚上书朝廷,川蜀的米价,已经涨了三成,眼下仍在不断上涨中……”
御史大夫韩琮沉声道:“元辅,山东也有千万百姓,河南人口还要更多些。此二省也有旱情,为何元辅着重四川?是因为蜀道之难么?”
韩彬缓缓颔首,沉声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虽然自唐之后,褒斜道为川陕驿道北段的唯一驿道,且不再称褒斜道,而有了连云栈的专名,且改栈道为碥路,由碥路替代了危险的栈道。可是,入蜀之路,依旧艰难。送一石米入蜀,只路上就要消耗去大半不止。再有一个难处,就是朝廷也分不出多余的粮食来了……”
李晗皱眉道:“元辅,先前抄了那么多谋逆反贼,户部应该不缺银子才是……”
韩彬见林如海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摇头道:“现银没多少,房宅家俬和田亩,一时也不好出手。再者,现在就算是有钱,又去哪里买粮食?”
“贾蔷的海粮……”
左骧迟疑道了声,却并未说完。
韩彬道:“即便贾蔷有三头六臂,能源源不断的运来海粮,可今岁受灾百姓无数,只靠一个年轻人,可能么?也不像话!”
说着,连这位名满天下的半山公,心中都有几分无力感。
他们不怕敌人,对手再强大,他都有法子慢慢周旋熬斗,并战胜之。
可对于天象变化,对于天灾,还是连年天灾……
他又如何能挽天倾?
不过,到底是经过数十年打磨历练出来的宰辅,稍微颓败后,韩彬就再次振作起来,同隆安帝道:“皇上,林大人去年时就有预测,六十年一甲子,多半会出现一轮天灾。如今看来,的确如此。既然朝廷心中早有预料,那就放手去做,尽朝廷最大力量去救灾!即便,新政步伐会推迟一到二年,也并不妨事。只要能最大限度的保证百姓民生,绝不让易子相食之惨剧发生在隆安朝,推迟一二年也值得!新政,不就是为了让亿兆黎庶,能安居乐业么?”
隆安帝长长呼出口气后,道:“元辅所言,甚合朕心。只是,不知道具体该如何施为……林爱卿,你有何想法?”
林如海一直沉默着,此刻被点名,躬身一礼后,缓缓道:“皇上,臣在回忆正仁朝时川蜀惨剧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怎会死那么多人……”
隆安帝“哦”了声,问道:“爱卿可有所得?”
林如海点头道:“臣以为,蜀中大旱,此为天象之变,固然会造成极大的灾情。但是,蜀地素有天府之国之称,蜀中平原,沃野千里,为大燕西南数省的大粮仓。即便今岁遭灾,也绝不该到无米可食的地步。所以,四川今岁之难,在于人之祸!”
此言一出,殿内君臣都变了变面色。
皆是老于政道的人了,怎会听不出林如海之意?
韩彬转过身来,眼中目光锋利的看着林如海道:“如海,你的意思是,川蜀非但不能停新政,还要大力推行,以除人之祸?”
林如海点头道:“非如此,不能解川蜀数百万百姓之难。”
四川没粮食么?
怎么可能……
那可是天府之国!
粮食在谁人手中?
在士绅之族,在巨室米商仓中!
张谷提醒道:“林相,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这和新政,关系都不算很大了……
这压根儿就是劫富济贫,可如此一来,天下士绅们还不炸锅?
到时候,朝廷势必要落个千夫所指的骂名。
这一届的军机阁臣,许是要背上“隆安六贼”的美名……
关键是……
李晗皱眉道:“强行为之,四川怕是要生出大乱来。四川兵备诸将多为蜀将,兵丁多为蜀人。”
林如海看了李晗一眼,道:“那就先调兵,换将。”
韩彬忽然在养心殿内踱起步来,且越走越快,走了十数个来回后,他看着隆安帝道:“皇上,可行!”
隆安帝眼睛眯了眯,看着韩彬和林如海,道:“到底该如何操……林爱卿,快坐下!熊志达,速传太医!!”
他话未说完,见林如海脸色白的吓人,也是唬了一大跳,忙站起身来,连声下旨。
韩彬等也唬了一跳,忙将林如海搀扶着坐下,见其身上衣襟都被冷汗打湿,韩彬登时恼道:“身子不适,也该早言!果真硬撑出事来,岂是顽笑的?”
隆安帝也急急绕出御案,上前看着面如金纸的林如海,紧张的瞪大了眼,回头厉声斥道:“太医何在?”
张谷在一旁斟了盏热茶,道:“林相,快吃些热茶……”
林如海吃了一口后,似乎恢复了些精气神,同隆安帝道:“皇上,臣无事……”
隆安帝既心疼又恼火,沉声道:“爱卿,便是为了朕,为了这江山社稷,也该多多保重才是!”
林如海强笑着谢了恩后,却道:“皇上,元辅,先换四川诸将,再对调兵员,之后,命绣衣卫和户部官员入蜀,传朝廷法令,屯粮赌米,操纵米价发国难财者,与谋逆等罪!要下辣手,杀一批,抄一批。所得之粮,全部用作……用作平价粮……”
“好了好了,这些事老夫等难道做不得?如海啊,你啊!!”
韩彬听闻林如海之言后,大为动容,不等他说完,就连忙打断道。
林如海说这些是有名堂的,出自他之口,此策他就要担负大半责任,出了事,他是要负责的。
而且,因此事而生出的骂名,也让他一人背去了大半。
这等担当,这等胸怀,如何能不让诸人钦佩动容?
这时宫中留值太医急匆匆赶来后,诊断稍许后就有了结论:“林大人着实太过疲劳,操持过度,使不得啊!再熬下去,就油尽灯枯了……”
林如海摇头道:“皇上和诸位大人,哪一个都比我更忙许多……不相干的。”
隆安帝眼睛微微泛红,不容拒绝的沉声道:“朕和诸位大人的身子骨也比你结实三倍不止!爱卿,朕与你十天假,回去歇息。果真有事,朕会派中官去问你。日子还长,这会儿你就累倒累垮,熬个油尽灯枯,以后又该怎么办?”
韩彬、韩琮等亦纷纷点头称是,韩彬道:“有你给出的这个法子,四川之难多半能解,虽然会留下一些后患,但和四川数百万百姓相比,不足为道。且此法,未必不能在其他省份用一用。”
林如海气息虚弱的叮嘱道:“但有一事绝不可放松警惕,那就是防备下面官员,趁机为非作歹,搜刮勒索良善无辜。朝廷出辣手杀一批,是为了警告其他不得屯粮赌米,只要他们肯卖,不将米价拉的太高,就……就……”
见他快说不上话来,御史大夫韩琮忙道:“林相放心,此事仆亲自盯着,会派各路御史入川暗查。”
林如海还要说些甚么,隆安帝却摆手道:“不必说了,既然是劳累过度,爱卿即刻回家歇息罢。再说,后日就是爱卿独女出阁的日子,也该回去操持操持了……朕派些内侍去帮你?”
林如海无力谢恩罢,由中官抬出养心殿,送出宫回布政坊了。
等林如海走后,隆安帝重回御座,不无感慨道:“若天下臣子,皆如林爱卿这般,公忠体国,为君分忧,却从不谋己身,那何愁新政不兴,又何愁盛世不至?”
这番盛赞,谁都没有多说甚么,林如海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的确当得起如此褒赞了。
只是,四川那边一动手……
士林清流中,林如海数十年积累的清誉,也将毁于一旦……
即便他愈发得隆安帝信重,可有一点是肯定的,失去官心失去士子之心的林如海,绝无可能坐首辅的位置……
但越是如此,殿内君臣才愈发钦佩其品格之高尚。
韩彬同隆安帝道:“皇上,入蜀之绣衣卫,皇上还是另差人去罢。”
总不能让一家人,将路全部走绝走死了。
隆安帝闻言,沉吟稍许后,缓缓点头道:“善。”
……
布政坊,林府。
忠林堂内间。
梅姨娘和黛玉看着林如海躺卧在床榻上睡下后,一起面色担忧的出去了。
她们并不知,等她们走后,林如海又缓缓睁开了眼……
今日所提之法,能想到的,绝不止他一个。
他若不提,其实也会有人提出来。
只是到那时,朝廷少不得会派贾蔷走这一遭……
但林如海知道,贾蔷南下之行所谋之事太过重要,不可不去。
便施了这苦肉计,由他开口,担负起此事的责任来,才能让贾蔷避开这一次注定又要尸山血海的屠杀……
林如海看向窗外清冷的月色,心头轻轻一叹。
他的时间不多了,但愿贾蔷能尽快的,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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