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士兵押送着安与曦暮走向高台时,茫茫多的围观者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从被带走后就一头雾水的安环顾着四周,看到的只有猜忌怀疑和恨意,这也愈发让他摸不着头脑。
曦暮倒是从最开始就一声不吭,脸上更是没有什么情感波动,对发生的一切没有抗拒,不需要那些士兵使用武力就自觉地起身向他们走去。只有莉莉娜一直跟在队伍最后,一脸焦急地质问那名脸色冷漠的士兵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带安和曦暮离开,得到的也只是一句冰冷的“无可奉告”。
高台上,希斯在得到人已带到的消息后立刻破空而至,示意台下观众不必骚乱,挥手命令士兵将两人带到台上,在所有人的面前公开审讯。
人群中,圆圆看到走到台上的哥哥,正准备放声大喊,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席美尔摇了摇头,小声在圆圆耳边说道:
“你现在叫出声,那么最生气的会是你哥哥。”
圆圆小嘴抿得死死的,眼眶发红,就是不掉眼泪。
他当然是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听到这些话的还有其他被安和曦暮救出来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在众说纷纭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为心里的不平和不安,替安和曦暮发声。只不过这些孩子里也有一个无比异样的存在,那个最开始欺侮过安的男孩,在此刻又跳反说起安的坏话,说那披着人类外皮的恶魔最擅长用这种方式迷惑外人的眼眸,等所有人放下警惕的时候立刻趁虚而入。
这样的话语自然引起了其余孩子的强烈排斥:最开始要跟他们走的也是你,一路上神仙姐姐和那温柔的小哥哥不说照顾的细致入微,也是对所有人都有照拂。出心出力就换来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反咬一口?
可孩子们的义愤填膺又有什么用处?他们只会被自己的父母厉色禁止出声,被其他大人当做年少不经事不懂世间险恶。而那个男生的话语则被大人一再表扬,赞道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小年纪就有一颗成熟稳重的心。
然后那家伙变本加厉,仗着舆论与大人的支持,指着圆圆对所有人说道这个孩子是那恶魔的弟弟,估计他也和恶魔有所粘连,冒险者公会里的人顿时和圆圆拉开一大段距离。就在小小的圆圆悲咽到差点喘不上气,赤红的小脸已经连怒火与悲伤都分不清楚时,席美尔及时出现,冷冷地瞥了众人一眼,就将圆圆裹挟远去。众人被那一眼看的背后冷汗直冒,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最锋利的刀抵在喉咙一瞬,可嘴上还嘴硬,叫道果真是恶魔同伙,眼神那么冰冷根本不似人类!
席美尔在把圆圆带走之后,本来是想要将圆圆留在宅邸之内不让他看到之后发生的事情。可在看到圆圆那双已经接近麻木无神的眼睛后,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让事情有始有终,让这名留下来的孩子看到最后。
当安走向高台,看着台底下乌压压一大片人群的时候,心里突然晃过一些不安,有些着急地对身旁的士兵说道:
“如果现在还有意外出现,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不会出大问题吗!”
那士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回道:
“无须你操心。”
不单单是被安询问的士兵,其他士兵听到这个问题后也不禁侧目,眼神之中的鄙夷不需言语就可轻松传达给安。
曦暮也没有回应安的担忧,她只是看着前方站着的希斯,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违背人伦的事情,可这毕竟是父亲大人的命令,如果确实有哪里出了问题,那么曦暮概不狡辩。只不过在她平静的脸庞底下,名为耻辱和羞愤的情绪如同野草般滋长。从酒馆到这座简单搭建的高台,这一路走来就相当于是将刑犯游街示众,被这么多人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年龄只有十五岁的少女又怎会没有一点愤怒?
等士兵退下,台上只有希斯、安与曦暮三人时,希斯叹了口气,面如雄狮,不怒自威,质问道:
“名为安的少年,你为何能让魔兽遇你便停?”
听到是这个问题,安的困惑顿时消减了一大半。他的这份诡异的能力连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都觉得不敢相信,就连依靠这个能力制定计划时都要一再小心深怕有个万一,更何况是在一旁目击的普通人呢?只是希斯这个问题,好答也不好答,因为安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答案根本不是希斯想要得到的答案。
可那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安所知道的一切,他也只能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如实回答,诚实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台下就是一阵哗然。就听一尖利女声大声嚷到:
“什么不知道!你就是那和联邦联手的恶魔!”
随着一个声音响起,就有无数声音应和:
“花言巧语欺骗了那么多孩子!没想到被揭露了吧!”
“你的谎言已经无法编造下去了!”
“烧死它!”
“恶魔!将它活剐至死!”
直到这时,安才彻底明白,那些鄙夷憎恶仇恨的眼光是因何而来。可他明白是明白了,整个脑袋随着那些叫喊声陷入宕机,整个人如同被一击闷锤狠狠砸中了后脑,呆滞地站在原地。
包括曦暮,在听到人们对安恶毒的诅咒和谩骂后也是失了神。她急忙望向希斯,眼前只有希斯能够让那些民众安静下来。可往日里一向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父亲大人,此刻的脸色却是雷云密布,已经彻底无视了曦暮投来的求助目光。
紧接着,希斯大声追问道:
“如果你不清楚,那么你又如何敢带那么多孩子横穿巨岩城?如果你是抱有赌一赌的心态,你居然将孩子们的性命视作你的赌资?”
听到希斯的问话,安慢慢张开了嘴巴,想要辩解些什么,却只是无力地吐出几句: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可他愈想辩解,愈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高空中极速坠落,搜空自己肚子里所有的话语,也无法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看着安的窘迫样子,人们的愤怒更加强烈,坚信台上的单薄身影就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什么身影单薄,什么窘迫模样,那都是恶魔伪装出来欺骗世人的方法!
希斯大踏步向前,离舞台近的人忽然感到肌肤发寒,忍不住有些哆嗦起来。他的眼睛微眯,语气一转再次问道:
“真就不知道?”
安木讷地点头,此刻他除了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曦暮终于忍受不下去,即便清楚此刻不出声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依然还是站了出来说道:
“禀报元帅大人,我们一开始只是决定带走安的弟弟。只是有其他孩子想要跟我们一起走,外加上考虑到没有食物和补给,将那么多孩子关在黑暗的学校地下安全屋里实在不太合适,这才带那么多孩子前往了冒险者公会。”
可等曦暮陈述完毕后,人们根本不认可曦暮所说的一切,继续呐喊着自己所相信的一切:
“恶魔用术法蛊惑了纯真的孩子!”
“都说是安全屋了,为什么还要带孩子们离开!”
“不要狡辩了!恶魔的帮凶!”
“军队的败类!帝国的耻辱!”
……
希斯冷哼一声,对莉莉娜出声一事极为不满。不过既然已经发声,那么只能将一切都打破到底,继续看着安无助的瞳孔,语气慢慢平和下来,可里面透出的危险气息反倒是愈发强烈:
“那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杀过人?”
说着,一件在安眼里极为眼熟的衬衣在希斯手里出现。安的呼吸骤然一停,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所有的叫骂声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然后,声音如同潮水般再次涌入,连带着整个世界在他眼中的模样也如海浪般波动。他感觉自己体内有一颗从不属于自己的心脏,自顾自地拼命跳动,将血液运输到安的全身,撑裂他的血管,整个人如同一只胀满气的布袋,就要炸裂开来。
他猛地干呕一声,像是要将自己所有的五脏六腑都要呕吐出来晾晒,在所有人惊慌的喊声和恐惧的尖叫声中,一颗比血液还要赤红的石头猛地从他背后破体而出,鲜血如泉涌。
那颗石头就那样静静地浮在空中,妖艳而又诡异,只是当希斯刚要踏出一步的时候,那颗石头猛地亮起一道阴寒至极的光芒,硬生生将希斯逼退。
台下也不乏博古通今的学究,看着那颗石头,眼眶不可置信地近乎眦裂,语气惊恐地狂叫道:
“那是血晶诡石!他就是恶魔!就是恶魔!”
希斯咬牙,这种至邪至阴之物,已经在安身上彻底打下了恶魔的烙印。可问题是,那颗凝聚了十万人魂魄与血肉的血晶诡石如果在保护一个人,这份足以匹敌小魔导的诡异力量,即便是希斯也暂时拿安无可奈何。
不过希斯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微小的漏洞:眼前的那颗石头看上去并不像是安主动将其唤出,而是嗅到危险后自动地保护自己的宿主。只要宿主对一个人抱有警戒,那么它就会自动防范。不然以那颗石头的能力,只要安动一动念头,将在场的所有的普通民众都屠戮干净也不是难事。
忽然间,希斯灵光一闪,望向了曦暮,见曦暮也是捂住嘴目瞪口呆的模样后,震声喊道:
“曦暮!立刻刺穿他的心脏!”
随之而来的还有希斯以心声传来的讯息:
“暮儿,为了军队的尊严,为了帝国的荣耀,为了洗清你的冤屈,将那恶魔斩杀!”
曦暮的身体都在情不自禁的颤抖,这是她从跟随希斯开始,第一次感受到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她以为自己早就将这些弱小的情绪丢弃在了已经死去的幼小的暮的身体里,可未曾想这些情绪从未离开过她的心灵。
她望向半跪在地面上样子诡异的安,又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一大片虽然惊恐却依然没有退去的民众,忽然感觉现实里发生的这一切都好奇幻,好虚无。就像是一个披着悲剧外壳的喜剧般,让读懂了的曦暮觉得无比的好笑。
一个竭尽自己的所有保护别人的人,明明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却依然献出自己力量的人,此刻正在被他保护着的人送上死刑台。
脑海中,希斯的声音忽然像是从水面之上传来,而她就是朝着海底不断坠落的溺水者。不过下一刻她有觉得她只是站在水边,那个声音不断从水底传来,呼唤着她引诱她坠入深渊。
那行吧,递出这一剑,将一切画上一个句号。
这只是一场梦,我要从这个梦境里醒过来。
谁都不会死,这只是一场戏。
一根黑线在曦暮的心中崩断。
她一剑刺穿了安的心脏。
台下惊叫流泪的莉莉娜,终于挣脱席美尔的双手放声大哭的圆圆,惊愕之后然后狂喜的人群,还有台上如释重负的希斯。
那颗血晶诡石并没有阻止曦暮的行动,这也证实了希斯的一个猜想:安对曦暮毫无防备,这就成了最终破局的关键。
剑尖滴落着心血,剑柄贴着安的胸脯。安的头颅倚靠在曦暮的肩膀上,在死亡踏着脚步走近的时刻,终于从虚无之中抢夺回了自己的理智。
等他感受到了心脏口传来的疼痛,闻到了那股属于特定一人身上的香味的时候,听到那人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不停对他重复着说对不起的时候,他闭起了眼,沉重的灵魂在这一刻彻底解放。
于是他轻松地笑了,用近乎呓语的声音说道:
“谢谢你。”
那颗血晶诡石不再漂浮,缓缓地落下,被希斯一把抓去。
再之后,希斯扶起已经没有力气站立的曦暮,将她的长剑一把从安的尸体中抽出,轻抬右手,大地刺出四根巨大的冰棱,刺穿安的尸体,将其高高挑在人群上空,大声说道:
“恶魔已经伏诛,帝国荣光永存!”
激动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高声呐喊:
“帝国荣光永存!”
所有的欢呼声淹没了哭泣和眼泪,将一切杂音掩盖。人们高兴于这场灾难终于彻底落幕,巨岩城再一次经受住了磨难,帝国的元帅伏线千里早就掌握一切,在最后关头用早已埋下的棋子彻底压制住了肆无忌惮的恶魔。
人群中那个半跪在地上已经没有气力发出声音,只是瞪着眼流着泪的莉莉娜,人们只当她是大仇得报心愿已了才成了这个样子,殊不知她的心在这一刻已经彻底死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圆圆,终于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年纪最小最憨最傻的他,看着身旁的那些欢庆着灾难结束的人,明白了为什么世界会有那么多仇恨与杀戮。
感受到了圆圆的对待整个世界的态度转变,席美尔没有阻止什么,也没有解释什么。他甚至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只是默默地抬头看着那具被高高挂起的尸体,喃喃地自言自语:
“去吧,去重新审视一遍这个世界。”
这场灾难,在哭喊与奔逃中开始,在狂热与骄傲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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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希斯宣布,帝国已经彻底压胜天地,立刻进军纳措平原深处探寻【生命永恒】,以世界至宝恢复帝国荣光。出发前,无数还未走出悲痛的家庭提起精神,放下手中重建家园的工作,自发上街欢送军队,祝福他们能够凯旋归来。
将血晶诡石塞在衣服里侧贴着肌肤的希斯笑着向这些可亲可爱的城民挥手致意,还有无数青年才俊纷纷围在曦暮身边,赞扬她的文韬武略以及勇敢精神,想要借此机会一亲芳泽,只是曦暮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拍马屁的机会,默默地跟在希斯后面不作言语,那些人便没了上前的勇气。
经过了酒吧街的岔口,曦暮下意识地抬起头,像往常一样寻找莉莉娜的身影。
可是她谁都没有看见。
她惨笑一声,不再抬头,不再去想,不再回忆。
安的身上并没有【生命永恒】,他的尸体被六阶魔法轻而易举地冰封,接着在所有人的面前被轰成了齑粉,断绝了所有复活的可能性,也将曦暮彻底推向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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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行军,帝国军队终于突破了之前的怪圈,甚至一路上就连魔兽都没有见到几只,领主级和霸主级更是一头都没有见到,在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轻松中抵达了被称为世界尽头的千仞绝壁。
不过这些日子所有的震惊加起来,都不如他们到达千仞绝壁后所受到的冲击来的大。
千仞绝壁的确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像是能将天棚捅穿一般直入云层。它的奇特也一如传言一般,即便有千仞高,众人却仍然如同身处平原一般感受着日出日落,并没有巨大的阴影将白天遮盖成黑夜。
可他们从未想到,在这千仞绝壁之下,会有绵延数里的葡萄藤架,还有一间一半倒塌的小木屋。
在元帅和几位将军的检测之后,确认并没有其他古怪,这些士兵才分散开来,按照自己分配好的职责去尽可能地记录千仞绝壁以及附近的数据,并归纳成档案。而希斯则独自一人前去探索那栋快要倒塌的木屋,防止出现变故。
他握着那颗闪耀起光芒的血晶诡石,忽然听到那颗石头里面传来凄惨的嘶鸣声,仿佛无数灵魂在接受烈日的炙烤,发出了能够震彻心灵的悲戚哭声。随着他离屋子越近,血晶诡石颤抖的就越发厉害,整颗石头像是在融化一般体积慢慢缩小,最终竟然彻底化成一抹灰烟,连带着所有被石头禁锢住的灵魂一同飘散。
希斯一把将门打开,出乎意料地是,里面的摆设竟然并没有落下多少灰尘,似乎屋子的主人并没有离开多久。
他走进门厅,扫了眼厨房,摸了摸客厅的椅子和餐桌,又看了看那张蒙了尘的工作台,用手拂去了所有的灰尘,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一个星期后,凯旋归来的希斯将【生命永恒】献给了伟大的帝王安布拉·埃伦斯。而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接过那只闪耀着璀璨光芒的白色球体后,又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赐给了他的妹妹,十七岁的公主珐娜·埃伦斯。与此同时,帝国在新王登基之后终于第一次全国征兵,号召所有有志之士踊跃报名。所有人都敏锐地感知到,获得了世界至宝的埃伦斯帝国,要凭此机会重披往日荣光。
巨岩城发生的一切,就这样被人遮盖住,成为了帝国高层秘而不宣的一个隐藏武器,等待元气补足时机成熟,就向联邦递出最凶狠的一刀。战争,不但要用绝对的实力征服对手,更要站在绝对的道德制高点上赢得一切。
而那个死去的瘦小男孩,只存在于几个人的心中,还有茶余饭后人们的嘴边。
他究竟是不是恶魔,为什么他是幕后主使却在最后显得那么无力,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黑手,这些事情随着一切落幕、回归正常的生活之后,人们已经觉得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自己还活着,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需要操心,还有美好的生活等待着自己去体验,过往的事情也只是人生中波澜壮阔的一段插曲罢了。
所有的喧嚣,经时间打磨之后,都显得寂静无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