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凯申没有理睬他。
“这三个人您谁也不认识吗”大队长问那个警察。
“不认识,”警察回答说,胆怯地用眼睛斜了斜常凯申军衣上的色彩鲜明的勋章绶条和一枚勇士勋章。
“您从未遇见过这几个人中的任何人吗”
“根据我的记忆一次也没有遇见过”
“在轰炸的时候,被炸坏的房屋都封锁了,您在房屋附近值勤,也许你们匆匆见过一面”
“来了一些穿军装的人,”警察回答说,“许多穿军装的人前来察看被轰炸的现场。具体情况我记不起来了”
“好,谢谢。请下一个进来”
警察出去之后,李广元说:“您的军装把他们弄得莫名其妙。他们只注意您了”
“没关系,不会把他们弄糊涂的,”常凯申回答说,“我该怎么办难道光着身子坐在这里”
“那就提醒他们具体地点、”李广元请求道,“否则他们很难回想起来;他们每天在街上站十个小时,在他们看来所有的人都长得差不多”
“好吧,”常凯申同意了,“刚才这个人您不记得吧”
“不,我没见过这个人。凡是我见过的人,我都能回想起来”
第二个警察也没有辨认出任何人。一直叫到第七个人,才遇见那个满脸病容的年轻警察,看来此人是个结核病患者。
“您见过这几个人中的某个人吗”队长问道。
“没有,我认为没见过”
“您在大街的封锁区内值过勤吗”
“啊,对。对,”警察高兴起来,“这位先生向我出示了自己的证章。是我放他进入火灾现场的”
“他要求您放他过去”
“不,他随便让我看了看自己的证章,他是开车来的,我谁也不让通行。后来他走过去怎么”警察突然害怕起来,“如果他没有,我知道上头的命令,76号的人到处可以通行”
“他有权通过,”常凯申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他不是敌人,您别这么想。我们都在一起工作。他去那里做了什么,到火灾现场寻找那个产妇他关心那个不幸女人的命运”
“不那个产妇夜里就送走了,而他是早晨来的”
“他去寻找这个不幸女人的物品您帮过他的忙”
“不,”那警察皱了皱额头,“我记得他在那里帮一个女人拿过童车。小孩坐的手推车。不,我没有帮他的忙,我当时站在旁边”
“她旁边有几个手提箱吗”
“谁旁边童车”
“不,那个女人”
“这一点我记不得了。
我想,那里会有一些手提箱,但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只童车,因为它散架了,这位先生把它收拾起来,拿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
“为什么要拿到那里去”常凯申问道。
“那里安一些,当时消防队员都站在我们这边。他们拖着消防水龙,要是把这个童车碰坏了,孩子就没有地方睡觉了。后来那个女人把这个童车支在避弹所里,孩子就睡在上面我看见了”
“谢谢,”常凯申说,“您给了我们很大帮助,您可以走了”
警察走出去以后,常凯申对队长说:“其余的警察没事了”
“那里还应该有一个中年以上的人,”李广元说,“他也可以证实”
“好了,够了,”常凯申皱一下眉头,“足够了”
“为什么不把那些在第一个封锁区内值勤的警察叫来呢当时我在那里转的弯”
“这一点我们已经弄清楚了,”常凯申说,“李队长,他们已准确地向您证实了一切,对吗”
“是的,高级总队长。警察已经向我们证实过,那天是他分派的值勤人员,而且他同街上的交通警察联系过。”
“谢谢,”常凯申说,“你们都可以走啦”
秘书和队长向门口走去,李广元跟着他们向外走。
“李广元,我还想担搁您一分钟”常凯申叫住了他。
他等秘书和队长走出去以后,点着一支烟,走到桌子跟前。他在桌子边上坐下,76号的工作人员都效仿他这个习惯,然后问道:
“好了,这些细节是一致的,我也相信这些细节。现在请回答我一个问题:老师在什么地方,我尊敬的李队长”
李广元做了一个吃惊的表情。他突然向常凯申转过身来,说道:“本来就应该从这个问题谈起”
“您最好告诉我,应该从什么问题谈起,李广元。我知道,您现在极度不安,但也不应该忘记分寸”
“我想冒昧地和您公开谈一谈”
“您冒昧那么我呢”
“高级总队长,我明白,吴四宝的电话记录经詹国强审阅后将摆在元帅的办公桌上。我明白,您不得不执行元帅的命令,尽管这些命令是在您的朋友和我的上司授意下发布的。我愿意相信,76号的同事逮捕吴四宝的司机是奉了上面的直接命令。我确信,曾经有人命令您逮捕这个人”
常凯申懒洋洋地望了望李广元的眼睛。李广元感觉到,这位76号的长官内心紧张起来: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但他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点。
“为什么您认为”他刚要开口,但李广元又打断了他的话。
“我明白,有人指使您败坏我的名声不惜一切手段,其目的是为了使我不能再见到党员同志吴四宝。我看得出,您今天是怎样安排我们的活动的,您和往常一样具备一切,但您缺乏灵感,因为您明白,不让我再和吴四宝会面究竟对谁有利,对谁不利。现在我没有时间了,因为我今天还要同吴四宝会面。我不认为清除我对您有什么好处”
“您在什么地方同吴四宝会面”
“在自然博物馆附近”
“谁开车第二个司机”
“不。我们知道,他是詹国强通过情报处招募来的”
“这个我们是谁”
“我们是国家和总统的爱国者们”
“您坐我的汽车去会面吧,”常凯申说,“这是为了您的安”
“谢谢”
“您把录音机放在公文包里,录下您和吴四宝的部谈话。您和他讨论一下那个司机的命运。您说得对:我是被迫逮捕那个司机并对他采取反复恫吓的。然后您回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听听谈话录音。汽车将在博物馆附近等您”
“这样做不合适,”李广元回答说,他迅速地在心里估量一下局势可能发生的种种转折。
“我住在树林里。这是我的钥匙。您到那里去一趟。上一次是吴四宝用车送我回家的。假如他的司机承认这一点,我想,您就不会折磨我整整七个小时了”
“假如我执行了命令,大概,”常凯申说,“您的磨难在七个小时之前就停止了”
“假如发生了这种事,高级总队长,您只好一个人单独对付许多敌人在这里,在这幢大楼里”
走到门口时李广元问道:“顺便提一句,在我要施行的这个计谋中,非常需要一个共党女人。您为什么不把她押到这里来呢为什么要玩弄延安来的密码这样一套愚蠢的鬼把戏呢”
“其实,这一切并不像您所想象的那样愚蠢。等您和吴四宝会面后,我们可以在您家里交换一下感想”
“呵呵,如您所愿”李广元说。
“您算了吧,”常凯申低声嘟依道,“我的耳朵本来就嗡嗡直叫”
“我不明白”李广元仿佛突然遇到某种无形的障碍似的停了下来,”一只手扶着黑色大门上的门把手。
“算了吧。您心里对什么都非常清楚。汪先生没有能力做出决定,不应该把国家的利益同汪未经个人混为一谈”
“您意识到”
“是的,是的我意识到了这里没有窃听设备,假如您把我说的话转告别人,那么谁也不会相信您,再说您也不敢把这些话转告任何人。但是,假如您不是玩弄一种比您试图强加于我的花招更微妙的花招的话,那么您自己就会意识到,汪未经已经使祖国遭到惨败。我看不到已经形成的局面有什么转机。您明白吗我看不到;您坐吧,坐吧您怎么样,您以为吴四宝有了谋求解脱的计划和那些糟糕的元帅们不同的计划詹国强的人在国外很孤立,詹国强要求间谍们多做工作,他从不爱护他们。然而在吴四宝的中日关系研究所、中英关系研究所、中美关系研究所里,却没有一个人被捕。詹国强是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吴四宝倒有可能。这一点您要好好考虑一下。您可以向他做解释,不过您事先要考虑好,尽量说得委婉一些。告诉他,在一切即将土崩瓦解的时候,他没有老练的职业谍报员是不行的。詹国强在国外银行的存款多半在同盟国的控制之下。而吴四宝的存款比他多一百倍,而且这一点无人知道。您现在帮助他,同时也是为自己争取一条后路,李广元。詹国强的黄金倒是小事。汪未经清楚地知道,詹国强的黄金用于近期的战术目的。可是党的黄金,吴四宝的黄金,不是供那些可恶的间谍们和收卖过来的部长们的司机用的,而是供那些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明白国家社会主义思想是通向和平的唯一途径的人使用的。詹国强的黄金是给那些惊慌失措的耗子们的酬金,这些耗子们正在叛卖、酗酒、荒淫无度,以便消除内心的恐惧。党的黄金则是通往未来的桥梁,是对我们的孩子们的呼吁,是对那些现在只有一个月、一岁、三岁的孩子们的呼吁现在已经满十岁的孩子们不需要我们,他们既不需要我们,也不需要我们的思想,他们不会原谅我们给他们带来的饥饿和轰炸。而那些现在还不懂事的孩子,将来会讲述关于我们的神话。应当赋予这种神话一定的思想性,应当培养一批善于讲故事的人;他们把我们的话改变一下方式,使二十年以后的人们易于接受。只要哪里有人说一声哈依尔以代替您好,那么您要知道,那里就有人等待着我们,我们就可以从那里开始我们伟大的复兴到1970年您将有多大岁数不到七十岁您是个有福气的人,您能活到那时候。然而我那时就年近八十了所以使我感到焦虑不安的是未来的十年,如果您想要下赌注的话,也用不着对我存什么戒心,相反地,您可以信任我,您要记住:76号的常凯申老朽无用、精疲力尽了。他希望在某个带有浅蓝色游泳池的小农场里安静地度过晚年,为此他现在愿意发挥一点积极性还有,这一点当然不要对吴四宝说,不过您自己要记住:从上海转移到那个小农场,移到热带去,此事是不能着急的。总统的许多手下很快就要逃离这里,然后被人捉住。当共党的大炮轰击上海的时候,士兵们在坚守每一座房屋,那时候需要安静地离去。带着有关党的黄金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吴四宝知道,因为汪先生那时候已不复存在您要意识到,我已经把您招募过来,就在这五分钟之内,没有耍任何手腕。关于詹国强,我们今天空闲的时候再谈吧。但是您一定要告诉吴四宝,没有我的直接帮助,您在这里将一事无成”
“既然如此,”李广元慢吞吞地说,“他需要的是您,我倒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吴四宝知道,离开了您,我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成。在您上司的机关里,我的人并不多”
报务员听见街上响起枪声,便立刻明白,可怕的事发生了。她向外面望了望,看见两辆黑色小汽车,卫兵躺在人行道中央,浑身抽搐着。她赶紧跑回来,她的儿子躺在箱子里,不安地翻动着。她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倒是安静一些,在梦中不时咂吧几下嘴唇。报务员把小女孩放在儿子身边。此时她动作慌乱,两手在颤抖,于是她提醒自己:“哎呀,轻点”“为什么要轻点”她向地下室深处跑去,心里又问过一个念头:“我并没有喊叫”
地下室里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向前伸着两条胳膊,慢慢地向前走着不时地绊着石头和梁木。在家里,她和孩子们一起做过打仗的游戏。开始她当卫生员,可是后来第六侦察小队的陆良爱上了她;陆良总当红军指挥员,他先把她提升为护士,后来又吩咐大家称呼她三级军医。他们的司令部设立在大街上一幢楼房的地下室里。有一次,地下室的灯突然熄灭了。地下室很大,像一座迷宫。参谋长吓哭了。他名叫胡佳,胡佳看他在学校是个优等生,才接收他参加队伍的“不要让大家说我们是无政府主义者,”胡佳在宣布自己的决议时解释说,“我们需要一个模范学生,哪怕一个也好,然后还需要一个参谋长他在我们的战争中起什么作用不起任何作用。让他在地下室里给我起草命令。敌人的司令部权力很大,而红军只有一个人起作用,那就是政治委员”。孩子哭鼻子的时候,地下室里很安静。报务员感觉到他手足无措。她之所以察觉到这一点,是因为她听见他鼻子里发出喘息声,并且一言不发。胡佳越哭越伤心,司令部工作人员中也有人跟着他抽搭起来“喂,安静一点”这时胡佳喊了一声,“我马上就把你们领出去,大家都坐在自己位子上,不要散开”过了十分钟,电灯重新亮起来,胡佳回来了,只见他满身尘土,鼻子也碰破了“现在我们把灯关掉,”他说,“应该学会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走出地下室,以便应付将来发生真正的战争”“一旦发生真正的战争,”吕梁说,“我们就在地面上作战,而不在地下室里作战”“你快住口,你已被撤职,”吕梁回答说,“在战场上哭鼻子这是背叛明白吗”于是他拧下灯泡,把大家领出地下室,这时报务员第一次接受了他。
“他带领我们沿着墙根走,”报务员心想,“他一直用两手扶着墙。只有他一个人带着火柴。不,他没有火柴。他哪里会带火柴呢那时他才九岁,还没有学会抽烟”
报务员回头望了一眼。她已经看不见那只箱子,两个孩子还睡在箱子里呢。她吓了一跳,害怕在这里迷了路,找不到回去的道路,而孩子们放在那里无人照看。她的儿子马上就要哭起来,大概他的尿布湿透了;他一哭就会吵醒小女孩,街上马上就会听见他们的声音。想到这里,孤立无援的报务员禁不住哭起来。她掉转方向往回走,身子一直紧贴着墙根。她匆匆忙忙,一只脚不知绊在什么管子上,立刻失去了平衡。她向前伸出两只胳膊,眯缝着眼睛。她跌了一跤。有那么一瞬间,她眼睛里进发出无数绿色的火星,然后她感到头脑一阵剧疼。她失去了知觉。
报务员不记得她在地上躺了多长时间,是一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她睁开眼睛,听见一种古怪的喧哗声,心中颇为诧异。她把左耳朵贴在冷冰冰的肋形铁板上,铁板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
报务员初次听到这种声音是在山中的狭谷里,那里流出一股清澈透明的蔚蓝的小溪。报务员断定,这是因为头部受了强烈震动而产生的耳鸣。她抬起头来,响声旋即消失了,确切地说,它变成了另一种响声。
报务员想站起来,但她突然明白,她跌倒时头部撞在下水道出口的铁盖子上。她用手摸了摸肋形铁板。吕梁曾经说过,上海的地下管道系统很发达。报务员使劲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铁板,没有拉开。于是她开始用手掌在铁盖子四周的地板上摸索起来,她摸到一个生锈的小铁块,就用这个小铁块撬了撬铁盖子,然后把它扔到一旁去了。地下室深处立刻传来一个响声,隔着肋形铁板响声似乎离得很远。
那时他们沿着蔚蓝色的山间狭谷走着,那时他们还不停地唱歌儿:“在遥远的大海外面,有一个美丽的国家”
开始狭谷里很热,飘溢着一股针叶松的幽香。四周是郁郁葱葱的稠密的针叶林。口渴得厉害,一路上尽爬陡坡,坡道上布满大颗带棱角的石块,可就是没有水。大家感到很奇怪,因为他们顺着这条狭谷爬上去,可以抵达积雪地带,所以狭谷中应该有小溪流过。但他们没有找到水。唯有山风在松林的树梢上呼叫着。后来道上的石块不再是被太阳晒干的白花花的卵石,而变成了黑色的;又过了十分钟,他们看见一溪流水从石头丛中涌出,听见远处有哗哗的响声;后来他们顺着碧绿的溪流走过去,四周发出隆隆的声响。他们看见了积雪,当他们登上积雪地带的时候,四周又静下来,因为融雪形成的溪流已经离他们很远;他们愈爬愈高,向着寂静的雪峰攀登。
满头白发的侦探打开手电筒,一道明亮的光柱在地下室里搜索着。
“喂,无线电台上的那几个卫队员是被同一只手枪打死的吗”他向随行人员问道。
有人回答说:“我往化验室给他们打电话了。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
“听说秘密警察局办事从来都快得惊人。那帮饶舌鬼,居然向我吹起牛来了。喂,你们谁来看一看,我眼睛看不清楚:这是不是脚印”
“尘土很少假如现在是夏天”
“假如现在是夏天,假如我们有一只警犬,假如这只警犬找到了那个从卫队手里脱逃的女匪的手套,假如它马上找到了脚印你们瞧,这是个什么烟头”
“旧烟头。看来像个石头子”
“您摸一摸,摸一摸看来毕竟是看来,干我们这一行一切都得亲手触摸谢天谢地,亏得我是个单身汉,要不然您怎么通知我的老婆,说我躺在陈尸所的地板上,尸体已经冰凉了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