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卒的脸上蒙了一层灰,汗水在其间犁出几条黑乎乎的沟渠。他背后插着雉鸡尾,胯下的驿马张开四蹄,在背后扬起滚滚红尘。
白虎番入蜀的消息终于抵达了国都永宁城。
宣和殿上。
皇帝还没来,文武百官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震惊了几乎所有朝堂上所有官僚。别看这些人平日里夸夸其谈,但大事临头却像极了没头苍蝇,乱撞一气,全无半分主心骨。
唯有百官之首——左相曾子宇,和每天一样入定般望着铜兽嘴里的紫烟。这是一种超然的气度,看似风轻云淡,实则谋划在胸。
曾子宇担任左相,也就是副宰相这个职务已经有二十年了。当然,在五年前,弹劾宰相成功后,宰相之职便一直空缺。他这副相已经成为了实质上的百官之首。
虽然一出一入,人人俯首,尊荣无二。然而曾子宇心中却常怀忧虑。朝中对他的反对势力,就像无数飘在水中的葫芦,刚按下去一个,便会冒上来好几个。
最近半年,兵部尚书王陵,勾结中枢令胡泽瑞、左仆射尚敏突然向他发难。自己虽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但这三个大块头还是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天下人皆以为曾子宇会立刻还击,一场党争在所难免。然而他心中透亮:别人都以为你要做的事情,便是最不该做的。
金刚怒目不是他的手段,绵里藏针才是。
这半年来,他一改往日的专断,对三人处处忍让,简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而那三位却以为大功告成,自此愈发骄横。
曾子宇心中好笑,他只是在等,等一个绝佳的机会。而今天这八百里加急的快报,便是反击的号角。
他已暗中布置。自己的亲信、学生一十七人将以暴风骤雨之势弹劾三个敌手。
兵部尚书、左仆射……可笑,丢了四川还有脸在朝堂上待着呢?至于中枢令,此事虽无过错也有失职。就算参不倒,今日也得扒他一层皮。
想到这儿,曾子宇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他忽然想起,清平六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自己刚刚入朝为官时的旧事。当日情形和今日颇为相似,一切历历在目。
边地一封羽书至京阙,热血烧得年轻的曾子宇彻夜难眠。他居然提笔写下七十多道国策,以其富国强兵、扫除边患。
然而,正因为这封折子,他蹲了两年大狱。也懂得了人间冷暖和官场无情。
等他再入官场时,心如寒铁,天下已无对手。
说起来,人和人的命还真是不一样。
自己在死里逃生,再度入朝为官。而那些前线的将士却再也回不来了。曾子宇哭过,但他明白:眼泪太廉价了。
这世界就是这样,都是肩膀上抗一颗脑袋,相差之大,却叫一个天差地别。那些热血儿郎想得太少,被人杀了头也是活该。而他曾子宇思虑宏伟,享受些权力带来的快乐,亦属理所当然。
人呐……人呐……
正胡思乱想间,司礼太监突然高声唱道:“圣上到!百官恭迎天子!”
曾子宇麻利的跪了下去,完全看不出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紧接着又是问圣安等一套例行公事,皇帝在一片歌功颂德中来到御座前。
天子姓李讳肇元。他身材瘦长,面容清秀。身披道袍,头戴鹤冠,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当今天子承继大统时已三十有余,二十多年过去了,面容却一点也不见老。这也难怪,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炼丹修道,至于国家大事,则全部甩给朝中大臣去处理。
天下人皆以为皇帝怠政,但只有曾子宇知道,陛下这叫垂拱而治,是极高明的手段。
说起本朝,勤政的皇帝不是没有。太祖武皇帝,世宗文皇帝,那都是绝对的工作狂,把臣子们都折腾得苦不堪言。
不知是不是这种不要命的架势,吓坏了子孙。总之接下来的几位皇帝,却是一个赛一个的懒。有的喜欢寄情山水;有的喜欢文弄墨;更有甚者唯一的爱好便是逛窑子,在坊间留下了不少艳史。
而当今天子则不同,他看似清静无为,不理俗务,却时时刻刻目不转睛的盯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无不了然于胸。
那是东平元年或是二年,天子忽然说宰相身上有酒气。宰相自是不胜惶恐,答曰惊扰圣安、有失体统云云。皇帝却笑道,这不怪你,只怨那壶八十三年的大河曲味道太香醇,粘在衣服上便掉不了。
曾子宇当时离得近,一眼便望见宰相脸上的汗珠子下来了。宰相批阅公文时有饮酒的习惯。他在府中喝的什么酒,年份几何,皇帝都了如指掌。平时的一言一行,不是更了然于胸吗?
宰相如此,何况百官乎。从此后曾子宇便牢记:切勿在皇帝面前卖弄小聪明。这是大梁朝第一铁律,谁碰谁死。
至于官场上的第二条铁律,绝大多数人其实不知道,曾子宇却烂熟于胸。那就是:其实皇帝陛下特别喜欢看群臣的内斗,越是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越好。
因为只有那样,陛下的皇位才越稳。
所以,曾子宇会时不时挑起争端。有时他强势,也有时弱势,但他始终像一个不倒翁般,虽跌跌撞撞,却一直站了下来。回首风雨路时,已是登临绝顶了。
只见皇帝绕着御座走了两圈,却并不坐下。突然开口道:“朕有罪!”
刚刚站起身的群臣立刻全都重新跪倒,磕头如捣蒜:“臣等死罪,死罪!”
皇帝背对他们叹了口气:“朕一向厚往薄来,对番邦各个视若亲子。他白虎番为什么会说反就反了呢?”
曾子宇抢先道:“陛下,番邦之人不懂礼仪纲常,其以猛兽为国号,行为亦如同禽兽。他们三年一小乱,十年一大叛,本不足为奇。此并非陛下之失德也!”
皇帝默然片刻,却仍说道:“还是朕的过错。”
这时大殿中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陛下无罪,有罪的乃是兵部尚书王陵、中枢令胡泽端,左仆射尚敏三人!”
群臣大吃一惊,循声望去,原来是个名叫戴文忠的五品谏议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