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残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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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里黑洞洞的,只有四支红烛发出奄奄一息的光。薄纱笼罩的帐子中,孤零零的放着一支笔。



    张啸卿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是湟州秦王的世子。按道理,除了他老子和皇帝,不需要给其他任何人下跪。



    但他已经跪了足足半个时辰,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和下颌滴滴答答的淌。



    蓦的,纱帐中的笔“突!”的一下立了起来。寒风呼啸着入殿,打灭烛火,四下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令人心慌。



    纱帐中却亮了。



    只听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张啸卿,本宫对你送的礼品很满意,有什么就问吧……”



    张啸卿大喜过望,连声道:“谢祖师爷,谢祖师爷!”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



    拜了半晌,他抬起头,毕恭毕敬道:“祖师爷,在下想……想请您算算我那未出世的孩儿的命格!”



    纱帐中呜呜咽咽一阵响,那声音说道:“啸卿,你知道本宫的脾气,只为一个孺子也敢麻烦我出马吗?”



    张啸卿听出了语气中的不快,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道:“祖师爷容禀:常言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贱内怀孕整整十七个月,孩子就是生不下来。我家五代单传,老太太急得要跳井,弟子这才斗胆惊动仙驾。祖师爷在上,万望您给弟子断断吧!”



    此言一出,纱帐中忽然安静下来。张啸卿的心跳得打鼓一般。



    这种仪式叫作“扶乩”,是以人为媒介,直接和神灵对话的法术。被附体的称为“主鸾”;其余则是助手,唤作“副鸾”。通常没有三四个人绝难完成。



    然而今天是特例,里边这位不比凡夫俗子,只一支笔足矣。但据说他的脾气不太好,生气时最喜欢做一件事——杀人。若不是逼得没办法,谁也不愿意拿自己小命开玩笑。



    说好听点,扶乩请来的是神仙,实际上却几乎都是妖魔鬼怪。譬如这位“祖师”,道号“九灵真君”,是只修炼千年有余的妖狐。



    他一张嘴断生死,定命数,自然从无半分差池。但更多的时候这张嘴是咬在猎物血淋淋的喉咙上。



    张啸卿低着头,眼睛却死死盯着纱帐。若是老狐狸真是暴起伤人,自己一介武人,说什么也不能引颈就戮。



    然而“九灵真君”仿佛并未生气。那支笔慢慢移动起来,在地上歪歪扭扭写着什么。不一会儿,声音传出:“奇怪奇怪,老夫我从未见过此种命格!”



    张啸卿的心终于放下了,但随之又悬了起来,却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吉是凶。



    又过半炷香功夫,纱帐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笑,犹如怪枭夜啼,让人毛骨悚然。



    “张啸卿,你生了个男孩儿,他命含天玑、天璇、天相三星,是一等一的富贵命。将来出将入相,贵不可言……”



    张啸卿惊喜万分,连连磕头:“多谢祖师爷,多谢祖师爷!”



    “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像铁闸般截断喜悦,张啸卿心中猛地一翻个。



    “此子却因七杀、刑冲犯主,一条大福大禄的命格反而变成了大凶大灾。他为天所妒,生而不全,命中注定要遭千灾百劫。而且最亲之人也会被连累致死,可怜可怜!”



    张啸卿如同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冰水,绝望已极,慢慢瘫倒在地。



    真君缓缓道:“啸卿,你儿子的命格是老天爷给的,谁也改不了。我要是你,就不让他来到世上。但是……”



    外面的天空中忽然传来沉闷的雷声,一道紫色的闪电撕裂沉沉夜幕。



    “只怕他已经出生了。”



    纱帐中的笔啪嗒一声倒了,微光渐渐消散。只剩声音如同幽灵般在大殿里回荡。



    “天生而夺之,这命格叫作‘天残’啊……”



    闪电照亮了荒村古道、断壁残垣,也照亮了湟州城里的秦王府。世子妃——也就是张啸卿的内人终于生了。



    不知道是不是雷声的缘故,没人听到婴儿的啼哭。当产婆欣喜的捧起孩子时,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蜿蜒着爬上脸颊。



    这哪里是婴儿,世子妃诞下的是一团模糊的血肉。它没有手脚,没有躯干,甚至没有头和皮肤。



    但它却毫无疑问还活着。因为这小东西身上一块突起的地方正在轻轻跳动,那是它的心脏。这个被上天所厌恶的生命没有选择死去,而是坚强的活了下来。



    世子妃虚弱的说道:“吴妈,让我看看孩子。”



    产婆迟疑着递过襁褓,一旁的老管家暗暗给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二话不说,去马厩中挑了匹好马,冒雨赶奔大荒山归云寺,给张啸卿报信儿去了。



    世子妃接过孩子,不禁低低的惊呼了一声。随即眼泪便落了下来。



    “我苦命的儿啊,你生成这副模样,在这世上得遭多少罪呀!”说着,她把脸轻轻贴在那团小东西身上。孩子仿佛知道这是母亲,心跳变得平稳了。



    七天后,张啸卿终于归来。他双眼布满血丝,倒提宝剑闯入房中,问道:“那怪物在哪儿?”



    世子妃面色从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襁褓。



    “相公,这是你的孩儿,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骂他怪物,你也不应该这么叫他。”



    张啸卿杀气腾腾道:“夫人,这是天上的灾星,不是咱的孩子。若留着它,张家便有无穷祸患。



    我知道你心软下不了手。你把它给我,我让这事一了百了。来年咱们再生一个便是。”



    夫人幽幽的叹口气:“我就知道他躲不过这一劫。相公,念在我俩母子一场的份儿上,让我带他去庙里上柱香吧。等祈了福,念了往生咒,你要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张啸卿眼圈儿也红了,一侧身让出房门。



    母子俩来到城北大感恩寺。庙里除了他俩没有一个香客。秦王府的亲兵早就把守在门口,只要世子妃一出来,他们便会立即夺去婴儿。



    世子妃跪在大雄宝殿中一遍又一遍的念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你救救我儿吧!我来世愿披毛戴角报答这份大恩大德!”



    也许是母爱感动了菩萨,大殿中忽的闪过七彩宝光,一个宁静慈和的声音说道:“周氏……”



    世子妃一惊,抬起头四处张望,问道:“观音菩萨,您老人家显灵了吗?”



    “不错,是我。周氏,你的孩子获罪于天,救不活的。我劝你还是看开点吧”



    世子妃哭拜道:“菩萨,贱妾不敢逆天而行,但我听说佛家最讲平等,只求能和这孩子做个交换。”



    菩萨沉默半晌,问道:“你想换什么?”



    世子妃闭上双眼,思绪回到少女时居住的山谷。那里四季如春,泉水淙淙,漫山遍野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她柔声道:“这个世界有太多美好的东西,我想让他看看。菩萨,求你用我的一双眼睛去换他的眼睛吧。”



    话音刚落,世子妃的世界便黯淡下来,变成一片漆黑。



    她又说道:“我小时候听过一位南洋乐师的演奏。他衣衫褴褛,手中的七弦琴也破破烂烂的。但是那音乐却是像从人心灵中流淌出来的一般。我的孩子若是错过这么动人的东西,一定会感到遗憾的。菩萨,我愿用自己的耳朵,换他的耳朵。”



    大殿中变得安静起来,蜡烛本在毕毕剥剥的响,可现在却全听不见了。



    世子妃大声道:“菩萨,如果一个人能看见世间最美的景色、听见最动人的旋律;但却不能说话,无法与人分享他的喜悦,那岂不是很可悲?请你把我的声音也拿走,送给我的孩子吧!”



    她不知道,就在提出愿望的一刹那,大殿中响起了响亮的啼哭。



    世子妃张了张嘴,却忽然凄然一笑。她忘了自己已经不能言语了。只见她咬破食指,用鲜血在地上写着:“菩萨,我还想让他拥有强健的体魄、修长的四肢、光滑的皮肤和充满智慧的头脑,可以吗?”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掌,在掌心写道:“不行了。你的孩子是天残之命,没办法补全。就算你舍弃生命,也只能再换一样东西了。”



    世子妃想了想,写道:“那么,我就为他换一颗心吧。一颗善良、勇敢、坚定的心。他要懂得如何去爱人,也值得被爱。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好吧。”



    殿外下起了滂沱大雨。张啸卿和卫士们持剑而立。只见他眉毛一挑,沉声道:“随我来!”



    众人闯入寺中,一把推开大雄宝殿的门。



    但哪里有世子妃的影子?地上只有几行血字、用衣服围成的襁褓,和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



    张啸卿抱起他,只见这孩子皮肤斑驳,丑陋无比,一只手和一条腿是天然的残疾,但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张啸卿仰天长叹,手中的宝剑咣当一声落了地。



    他没注意到,大殿中央观音菩萨像的脸上,早已布满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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