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里长安名利客(上)


本站公告

    有一曲期门军作为护卫,霍嬗的归程一直都是风平浪静,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山贼土匪有这个胆量敢来捋正规军的虎须。



    霍嬗也借着一路上走走停停的时间跟地方上的百姓们进行交流,大致统计了沿途各地的田亩、产量、户籍、徭役等各方面的数据。



    只是透过这两千七百多里的归途中所经过的关东、关中之地,霍嬗就能看出此时的大汉已经如《扁鹊见蔡桓公》所说的一样“病在肌肤”了。封建王朝的痼疾已经出现,但还没有发展到流民遍地,乃至天下百姓揭竿而起的地步。



    比起延和四年的时候,天子不得不下《轮台诏》以挽回人心,现在的局面无疑要好得多。



    再一对比关中和关东的区别,齐鲁的豪强地主以及官僚贵族不愧号称是帝国统治阶级的渣渣。这些人挨个枪毙可能会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毙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论农,齐地号称是“音壤千里”。论工商,则齐地既收鱼盐之利,又拥有极为发达的冶铁和纺织工业。就这样的好地方,普通百姓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当地统治阶级的盘剥可见一斑。



    当今天子的治政纵然不及文、景二帝那般轻徭薄赋,但是也远没有达到后期横征暴敛的地步。明光宫、建章宫等大工程还没有立项,西域战场也没有被开辟,天子的七次东巡刚刚进行了第一次,武帝一朝花费的大钱还在后面呢!



    齐鲁地区的百姓生活现在如此困难,只能说官僚这种生物在盘剥百姓上从来都是不学自通的,天子命令加半成税,下面再就敢给加到三成甚至更多,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成为了他们家族发展壮大的给养。



    中原地区的情况相对好了一些,汉室的统治力量远比齐鲁地区要强。



    怎么说在西汉初期时,高祖也是差一点就把国都定在了洛阳。就算并没有定都洛阳,但中原地区作为汉室控制关东地区的桥头堡,也被赋予了很高的政治意义。洛阳在建立宫殿城阙的同时,还建成了武库和太仓,并派重臣加以治理,政治地位仅次于国都长安。



    中原地区的官员伸手也没有像齐鲁同僚们一样肆无忌惮,百姓的日子也稍稍好过一些。



    进了函谷关以后,地方上的情形就好了很多。



    作为汉室的基本盘,关中享受的各种优待政策一向都是全国最好的。即使因为灾荒有了流民产生,皇室的上林苑开放后也能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关中的民心依附,这也是汉室能够怼赢项羽,怼赢七国之乱,怼赢匈奴的底气所在。



    对于这种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的情形,霍嬗眼下也拿不出一个太好的办法。两千七百多里的沿途地区只是帝国的一隅之地,还有更多地方的数据、情形需要霍嬗进行分析。



    后世的红朝尚且是沿海富而内陆穷的大格局。就算把各种优惠政策都给了中西部地区,也没有能够起到吸引企业投资的作用,单一个发展成本和经营成本的问题就能让企业家望而却步。



    就以汉室的生产力水平,这种经济上不平衡也必将长期存在,最后导致的政治不平衡也将成为长期困扰霍嬗的一个问题。



    等霍嬗将在沿途记录的数十卷笔记中的最后一卷写完,他所乘坐的车马也离长安城不过七八十里了。



    六月下旬的一天,艳阳高照。在长安城东北角的宣平门,张安世、金日磾、丙瑜,三位与霍嬗交好的侍中、郎官已经在城门外的柳树下等候。



    待霍嬗、王温舒站定,金日磾先是向王温舒传达了天子命他速去甘泉宫禀报案情的口谕。



    王温舒领命后就直接带人向长安城北的甘泉宫而去。



    金日磾这才向霍嬗宣布了天子的口谕:“奉天子之命迎候冠军侯。陛下有命,冠军侯先回府休息一日,待明日赴甘泉宫觐见。”



    “臣,侍中、奉车都尉霍嬗谨受命。”霍嬗拜道。



    起身之后,霍嬗说道:“劳累翁叔兄、子孺兄、伯鸾兄久候了。”



    “天子之命,仆不敢称劳累。”金日磾冷着张脸,淡淡地说道。



    “子侯不必多礼,你远道而归,我们几个来迎一迎也是应该的。别理翁叔兄,他这个人为人就是如此,过于板正,着实是有些无趣。”张安世笑呵呵地说道。



    “翁叔兄本就是面冷心热之人,小弟自然是知道的。哪天换一张笑脸对着我,我反而倒会不习惯了。”霍嬗跟着笑道。



    金日磾本来是匈奴休屠部的太子,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也会是匈奴的实权人物之一。



    结果意外在他十四岁那年发生了。



    元狩二年,霍去病先是率部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俘虏了浑邪王子,缴获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当年夏天又在祁连山一带将浑邪、休屠二王攻破,使两部遭到了惨重打击。



    害怕被伊稚斜单于问罪的浑邪王便说服了休屠王一起投降大汉,并且在路上杀了想要反悔的休屠王。无依无靠的金日磾也只好和母亲阏氏、弟弟今伦随浑邪王一起投降。



    由于是匈奴降人出身,还是一个投降之前差点反复的休屠王之子,金日磾前些年在禁中的日子并不太好过,行事也素来谨小慎微。为了不被同僚看不起,始终要保持着一副庄肃的面孔。



    不过也正是得益于他的行事有钜、相貌威严,才从黄门署的养马人中脱颖而出,被天子任命为御马监,随后又升迁侍中。



    同时因为草原部落崇拜强者的缘故,以浑邪王、金日磾为代表的匈奴降人对于卫霍二人那是心服口服,霍嬗作为霍去病的独子也享受到了这个待遇。



    金日磾自从担任侍中以后,就十分注意经营与霍嬗之间的关系,因此也进入了以霍嬗为首的小集团中。



    “那我们就别在这里干站着了,找个地方为子侯接风洗尘。”另外一位议郎丙瑜提议道。



    “伯鸾兄的建议虽好,但小弟的身体尚未痊愈,还是请三位兄长到我府上一叙别情。”霍嬗顺水推舟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冠军侯府小聚一下。”张安世响应道。



    说罢,霍嬗坐上了马车,张安世、金日磾、丙瑜也打马跟上。



    穿过宣平门大道,安门大街,一行人很快就到达了位于未央宫以北的甲第。



    甲第,在汉语释义中有旧时豪门贵族宅第的意思。这个释义正是从西汉时期未央宫以北的这片权贵聚集区而来。



    张衡在《西京赋》中就提到“北阙甲第,当道直启”。意思就是权贵们的府第可直接临大道开门,以示有别于里之住宅。不单单是霍嬗的冠军侯府,卫青的长平侯府和三公九卿中的大多数此时也都居于甲第之中。



    拐进甲第,就看到冠军侯的属吏、仆役在冠军侯府管家范汜的率领下在门外翘首以盼。



    见到霍嬗的车马,冠军侯府前一众属吏、仆役都行礼道:“恭迎君侯回府。”



    “好了,都免礼吧。”霍嬗摆摆手,随后向管家吩咐道,“范汜,去为翁叔兄、子孺兄、伯鸾兄准备些酒水食物。”



    “喏!”范汜躬身道。



    “三位兄长,请!”霍嬗在前,领着三人就进入了客厅。



    主宾落座后,立刻就有侍女端来了茶水。



    霍嬗就道:“许久未见,三位兄长近日可好?”



    “我们几人一切安好。倒是看到子侯的病情大有好转,心中甚是慰藉。”金日磾说道。



    “子侯,我记得当日在蓬莱,太医药丞杜公不是说你要休养三个月后方可恢复如初吗?怎么这么快就和王公一起回来了。”张安世问道。



    “本来也没打算这么早动身,蓬莱的水土还挺滋养人的。只是王公那里查出来的东西不敢擅专,所以才会想要提前回程。杜公说我的身体已无大碍,可以乘坐马车回归长安,就和他一起回来了。”霍嬗笑了笑道。



    “中尉署这是查到了什么?”张安世好奇地问道。



    “有些东西不方面在书信中写,所以就没有和你们讲。敬献鲐鲅的徐安供出了临朐县尉郭邑,说郭邑此前建议过他向陛下敬献鲐鲅等海产,这个郭邑是故平陵侯、代郡太守苏建麾下的军司马。再一个就是疱人魏亭,他一口咬定是齐王少府属官命他减少了鲐鲅的调制时间。”霍嬗正色道。



    三个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故平陵侯,齐王,难怪你要跟随王公一起回来了。”张安世叹道。



    故平陵侯苏建还好,人都死了好几年。这个郭邑就算是和大将军卫青有些瓜葛,以卫霍此时浑如一体的局势而言也不碍大局。



    只是齐王少府属官如此行事,其背后所代表的的政治意味就有些棘手了。



    就算天子命齐王罚酒三杯,齐王和霍氏外戚集团之间的政治斗争也会不可避免地被激化。



    一个是天子宠爱的儿子,坐拥天下间最广大、最富庶封地,被认为是诸皇子中仅次于太子刘据的齐王刘闳。



    一个是天子最为宠信的臣子,继承了大司马霍去病全部政治遗产的冠军侯霍嬗。



    这场影响大半个朝野风波最后又会对朝堂局势产生怎样的影响,在议郎中就以机敏著称的张安世对此颇为忧虑。



    “子侯,你不要去管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只要你能奉法持正,自有天子为你做主,不必怕这些鬼祟之人。”金日磾严肃地说道。



    “翁叔兄所言甚是。”张安世、丙瑜齐声道。



    “而且就此案现在的证据来讲尚不能断定就是卫氏或者齐王所为,子侯切不可操之过急。”丙瑜又道。



    “伯鸾兄此言有理,嬗近日也对此事颇多思量,觉得还是宜缓不宜急。”霍嬗点了点头道。



    就霍嬗个人的看法,丙瑜的能力并不弱于金、张二人。



    后来之所以没有能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比如因病早逝,或者政治斗争失败,甚至可能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史料散轶所致。



    出身于卞县丙氏的丙瑜能和金日磾、张安世这样的日后重臣称兄道弟,能力、人品自然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为了摆脱家世的影响,甚至于还要付出更多的辛苦。



    没错,丙瑜就是官场上很受人歧视的商人之子。



    和大多数封建王朝一样,两汉的商人虽然富可敌国,但是在政治地位上倍受歧视。丙氏正是鲁国有名的大商人,丙瑜则是丙氏这一代族长的次子,官职也是花钱买的。



    文帝朝出仕的张释之和本朝重臣的桑弘羊算是给天下的商人树立了一个榜样。



    张释之以商人出身,捐官之后一路升至廷尉,理天下司法之事。



    桑弘羊更是于景帝朝捐官,入宫担任侍中,长期在当今天子身边伴读。当今天子即位后,以侍中参与盐铁官营,后任大农丞,此后更是要被任命为治粟都尉,并署理大农令,成为掌管大汉财政的最高主管官员。



    二十二岁的丙瑜正是丙氏效仿桑弘羊之事推出来的优秀子弟。入宫四年,就因为勤勉任事,从郎中升至议郎。在天子的侍从官中,与三公之子张安世处在同一级别。



    如果给天子的侍从官划分一下档次,大的档次就两种:一是朝中重臣都要礼让三分的侍中;二就是郎中令属下的三千郎官,郎官的员额并不固定,元光、元狩年间曾经高达五千人。



    侍中一职自秦时初置,就是给上至列候、下至郎中的加官,为丞相之史。自汉以来,侍中的身份日益贵重,至当今天子建立内朝后更是达到了顶峰。除去给列候、重臣的加官,由当今天子任命,负责实际工作的侍中仅有八人。



    而三千郎官也可细分为四等,分别是议郎、中郎、侍郎、郎中,其中地位最高的议郎,如今员额尚不足三十人。可见张安世和丙瑜在禁中的地位并不会比担任侍中的霍嬗、金日磾差多少。



    “如此就好,愚兄也就放心了。”丙瑜长出一口气道。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