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跟随的陶仲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一件外袍给身上只穿着一件绸衣的霍嬗披上,关心地说道:“君侯的身体刚有所好转,还是应该静养为宜。”
“我都已经躺在床上快半个月了,心里实在是憋闷得很,偶尔出来活动一下也好。杜公在复诊的时候也说了,适量的运动有助于舒筋活血,我跑上这么一圈不碍事的。”霍嬗摆了摆手道。
前世的庄骥从小就是一个捣蛋鬼,把整个小区搞的是鸡飞狗跳。结果十八岁的时候被老爹给送进了部队,服役八年后光荣退伍。退伍后的庄骥也没有闲着,开了一家运动装备店,时常还会和一伙志同道合的朋友外出进行骑行、攀岩、漂流等运动。就连挂回两千年前也是因为他实在是闲不住,最后在独自一人去欧洲旅行的归途上遇到了空难。
结果醒来之后就一直闷在房间里,这可把生性好动的霍嬗给憋了个够呛。
陶仲道:“那就是小人多虑了。”说完还在用半信半疑的眼神盯着霍嬗,好像生怕霍嬗一不小心栽倒在地上。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休息。”感受到陶仲的眼神,霍嬗只得颇为无奈地说道。
刚躺下没多久,就有侍女进来通报道:“禀君侯,东郡都尉徐贲求见。”
“东郡都尉,他来做什么?”霍嬗奇道。
陶仲在一旁提醒道:“君侯,东郡都尉徐贲乃是故松兹侯徐偃的次子,蓬莱县尉徐安的堂叔。”
“原来如此。一个比两千石的大员登门,不好失礼,先请他进来吧。”霍嬗点了点头。
少顷,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武官就在侍女的引领下走进了客厅,躬身行礼道:“下官徐贲见过君侯,敬问君侯贵体安康。”
“有劳徐公记挂,嬗的病情已经好多了,请坐。”霍嬗微微颔首道。
看到霍嬗的态度还不错,徐贲就稍稍放宽心,依言坐到了霍嬗对面的坐席上。
“徐公平日里公务繁忙,如今又是因何事来到蓬莱?”霍嬗故作不知地问道。
“下官……”徐贲顿时就吓得满头大汗,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说起来,徐贲的姿态摆得如此之低也是有原因的。
照理说他们徐家可以说是高帝的从龙功臣,身份也不算低。曾祖父徐厉以舍人身份,自沛县起从高帝,屡立功勋。还在高后年间获封松兹侯,成为了当时的顶尖勋贵。祖父徐悼,在文帝年间也一直担任两千石以上的高官,最后获得了康字这样的美谥。
可是这身份的高低要看和谁比,食邑一万五千一百户的冠军侯无疑是站在列候的顶端。
“徐公何以至此,快请起来吧。”霍嬗道。
徐贲怎么说也是一个比两千石的官员,整个帝国官场地位在其上的也不到一二百人,该有的素质还是有的。缓过劲来的徐贲顺势就痛哭流涕道:“小侄徐安无知,无意间冒犯了君侯。下官此来备了一份薄礼送给君侯,还请君侯见谅。”徐贲示意跟随而来的侍从将一份托盘中的礼物奉上。
霍嬗随意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份礼物——白璧一双,珍珠一斗,这待遇已经是将他看得比项羽还高了。
“原来是为了蓬莱县尉徐安而来,都尉先起来再说。”看在这一份着实不薄的礼物份上,霍嬗又道。
“谢君侯!”徐贲起身拱手,坐了下来。
“蓬莱县尉徐安一事前日中尉王公还跟我说起过,徐安与我这次的病并没有什么干系。只是嫌疑所在,不得不继续羁押。中尉的都船狱只听命于陛下和中尉,其他人都插手不得,请恕霍嬗无能为力了。”霍嬗苦笑道。
“君侯如此大度,下官惶恐。徐安行事不周,有此一劫纯属咎由自取,中尉多关他一段时间也无妨。”徐贲咬牙切齿地说道。
建元六年,他的父亲徐偃被查出受赇枉法之罪,自高后起传承了五十年的松兹侯国除。本来就已经沦为贵族中二流家族的徐家声势更是一落千丈。
他、徐安以及族中其他几个比较出众的子弟也是在最近几年才敢花钱换几个关东地区的中低级武官,想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恢复往日的家族荣光。他这个都尉还是去年考课获得上下的评价后才刚刚升任的,这已经是自先父徐偃担任胶西中尉后家族中的最高职务了。
本来家族的复兴计划进行的十分顺利,可是一切都在得知冠军侯中毒一案涉及到徐安时发生了变化。当时的徐贲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如果真的被查出来是徐安所为,自先祖徐厉而兴起百年的徐家恐怕就是国除而是族诛了。
谁不知道冠军侯霍嬗乃是天子最为宠信的臣子,一直以来天子都寄予厚望,被当作骠骑将军第二来培养。这样一个臣子就在天子举行的宴会上中毒,这简直就是挑衅当今的底线。
“本来就是一个误会而已,徐公不必多心。王公既然敢断定此案与徐县尉没有干系,想来不日就能还他清白。既然是误会,徐公也不必担心我会报复你们徐家,霍嬗还不是那种随意迁怒之人。”
“多谢君侯宽宏!”徐贲深深一礼道。
霍嬗此言一出,徐贲最担心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只要冠军侯不打算报复徐家,这次的事情就能顺利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家需要付出的代价无非是财货罢了。
而财货对于徐家近百年的积累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如果是安徽省宿松县人,想必对于徐厉并不会太陌生,宿松县进入正史的第一人就是这位初代松兹侯。
在徐厉获封松兹侯之前,松兹侯国地广人稀,极度荒凉,可谓是不毛之地。也正是徐厉亲率民众,开山造地,辟川成田,筑溏蓄水,灌溉良田,疏竣河道,引洪入湖。经过徐厉、徐悼两代人的努力,松兹侯国已经是长江下游地区有名的富庶之地。
所以他们家族才能在第三代松兹侯徐偃犯罪国除后没几年就敢于出仕做官,这是有百年积累作为后盾,硬生生拿钱打通的门路。
至于霍嬗会不会出尔反尔,再因为此事对付徐家。徐贲是一点也不担心。此时的贵族还是要讲究名誉和信用的,霍嬗真要是敢违背了这个承诺,以后在贵族圈子里就别想抬起脸见人了。甚至于天子都会改变对他的态度,一个无信小人是很难被人信任的。
“正巧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请徐公为我解惑。”安抚了徐贲之后,霍嬗很自然地就换了个话题。
“君侯请问,徐贲知无不言。”徐贲恭敬地说道。
“敢问都尉,东郡的征兵制目前还能起到几分功效?”
“回禀君侯,近两年的征兵数量已经只有元狩三年的八成,尚不及元光年间的七成之数。”徐贲立刻回答道。
“制度已败坏至斯?”霍嬗不由得追问道。
“确是如此。”徐贲给予了肯定的回答,随即又说道,“只是以下官愚见,这几年豪富之家过更之人日多,而寒素之家税赋日重,恐怕十年之后关东再难有可征之兵。”
闻言,霍嬗倒是对这位四十来岁的都尉刮目相看。对于本职工作的数据可以做到不假思索的回答,这位故松兹侯次子的数算能力和记忆能力都还不错。再一想长安城的贵族,这个水平可以说是很优秀了,在时下的贵族里可以算是一名能吏。
而且眼光也很不错,徐贲等于是根据自己辖区的情况进而分析整个关东地区的大环境,最终得到十年之后再难有可征之兵的结论。
霍嬗是站在后世的角度分析当下的问题,才能察觉到繁荣之下孕育的危机。即便如此,霍嬗也不敢断言十年之内征兵制就将崩溃。
现在有了徐贲的判断,霍嬗也觉得征兵制的崩溃很快就会来了。关中根本地区还好,关东地区恐怕都用不了十年。
武帝年间,西汉王朝开始了征兵制向征兵制、募兵制并行的转变,肯定是秦代和汉代中前期尚能运行良好的征兵制已经无以为继。霍嬗本来以为是武帝后期的事情,可是联想到未来几年的关东二百万流民。武帝近些年的举措等于是将汉室军队百年来赖以维系的中小地主、自耕农体系摧毁得差不多了。
没有了可以信赖的可征召民兵兵源,当然只好采取募兵制,赘婿、无赖这等以前汉室根本看不上眼的人群被征召入伍。谪兵、奴兵、少数民族兵这种以前很难看到的军队也渐渐出现在汉军阵容里。
这套阵容究竟有多少战斗力,看武帝中后期和匈奴的战损比就能看出来。卫霍时期的一汉当五胡成为了过眼云烟,一比二甚至一比一,再到大军团作战失败,这种武帝中期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景象屡有发生。
这种变化,不单单只是将领的差异。李广利等将领比起卫青是菜鸡了点,但是中人之姿还是有的。也不单单是赵信、卫律、李陵等投降派给匈奴带来的制度、武器上的进化。使用武器的始终是士兵,士兵的兵源素质下降也是武帝后期对匈奴战争不利的重要原因。
“徐公见识深远,小子十分佩服,欲将此事禀明陛下。只是此事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还请徐公回去写一份奏疏给我,我将之呈递给陛下。奏疏之中徐公只需陈述东郡兵制现状,不可提到方才的危言耸听之言”
“下官明白,敢不为君侯效死力!”
要不是一直以来的贵族仪态要求,徐贲差点就当场笑出声来。不枉他此行之前在东郡作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果然用自己的才干打动了当朝的第一宠臣。
霍嬗虽然只有十岁,但是根据朝野上下的评价都是聪明伶俐,天赋才华不逊色于大司马霍去病。别管这样的评价有几成水分,至少说明这位冠军侯不是那种长安城中遛狗斗鸡的纨绔子弟。
这次冠军侯中毒一事,与徐安无关,这是他花了大价钱从中尉衙门得到的消息。有了这个基础,他才面见冠军侯,要不然就成了找死的举动。
如果冠军侯只是一个普通小孩子,他有信心用言辞让冠军侯不再记恨徐家。
如果冠军侯果然如传言所言,他就要找个机会一鸣惊人,让这位天子近臣知晓他的才干。现在看来,这位冠军侯果然是军事方面的才能异于常人,能看出自己的这些资料究竟有多少价值。
现在想想,徐贲还有点感谢他的那位堂侄给了他这个机会和冠军侯接触。要是没有冠军侯中毒这件事,恐怕连这一面都见不上。能和这位未来的军中第一人搭上关系,可是千金都不换的机会。
“好,那嬗就在长安静候徐公的奏疏了。”霍嬗很是满意地说道。
“下官告辞。”徐贲行礼之后,打算离开。
“嬗大病未愈,就不送徐公了,陶仲你去送一下。”霍嬗回礼道。
片刻,陶仲从偏殿外返了回来。
霍嬗此时已经坐在一把他命人制作的摇椅之上闭目养神。
“君侯……”陶仲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霍嬗睁开眼睛,看着陶仲。
“君侯是想要招揽东郡都尉吗?”
“不错,此人的才干卓异,值得笼络。本来我也不打算处置徐安,免得给人一个睚眦必报的印象。有了这个徐贲,更有了放他一马的理由。”
霍嬗微笑了一下后,继续说道:“你现在就去中尉衙门,替我给中尉王公带个话。就说此事若与徐安无关,则请王公从轻处置;与之有关,就不必手下留情。我中毒一事既是由饮食而生,那查案也该自饮食上查起。我等回京之日不远,查案一事宜速。”
“喏!”陶仲应道。
霍嬗点了点头,继续闭目养神。
他的心情很不错,没想到只是打算表示一下大度的见面,居然还发现了一个才华还算不错的比两千石。
作为霍氏外戚集团的首领,他很需要这种集团内的“新人”。赵破奴、路博德等骄兵悍将都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人,他父亲用起这些人来得心应手,不代表他也可以。给集团内部收拢一部分他自己的人,也有助于他掌握集团的力量。
至于品德等问题,可以慢慢考察。德才兼备的,可以委以心腹之任;有才无德的,也可以当成是集团内部的普通成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