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酒肆,看到狼藉遍地,再看看那些有的已站起、有的还躺在地上皮青脸肿的十来人,都愣了愣,那位矮小胖子笑了笑,那双小眼睛就眯成一条缝,他桀桀笑道:“看形式刚才有一场恶战啊,只可惜错过了。不如…你们再打一次让我看看?”
没有人回应。
左脸有点淤青的林启年椅靠在桌子上,好奇看着门口两人。
脸上有三块淤青的雍齿瞥了一眼门口两人,撇撇嘴却因疼痛而呲牙咧嘴,他认识这两人却也懒得搭理。
离两年轻人最近的王陵朝两人作揖行礼,“草民王陵见过萧大人,曹大人。”
在沛县能被称为萧大人曹大人的没有别人,只能是担任主吏掾的萧何,任狱掾的曹参。
一身青衫如儒士的萧何历史上命运不算坎坷,他一生中除了追随刘邦帮其打下江山又为其守江山,剩下的精力基本都放在为百姓做事上,可谓鞠躬尽瘁。他这么不遗余力为刘邦做事得到的回报也很丰厚,据说刘邦打下江山后,萧何成为了开国首功,位列众卿之首,成为开国第一侯,食邑万户。这位位极人臣、有着赫赫威名的汉初三杰之一,能被后人熟知的还不是他那几乎无人能享有的功勋,后人提到萧何此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后世广为流传的一句成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所以有这句成语流芳万世,主要是因为他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他月下追韩信,说的是他把对刘邦失望而偷偷溜走的韩信追回来,并设立拜将坛让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好让韩信觉得自己受到重用方能为刘邦打江山,后来事实证明韩信并没有令人失望,若没有韩信刘邦基本也打不下江山,也正因为萧何,成就了韩信,让他有施展才华的机会。萧何一生所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用计害了韩信,不过这并不怪萧何,当时他也是被吕后所逼更是刘邦默许下不得不帮刘邦除去韩信,除韩信是形式所驱,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奈的萧何只能以探病名义见了韩信,说皇上打胜仗了大家都去宫中道贺你称病不去更会引起猜疑,由于信任萧何,韩信就跟着萧何进宫向吕后道贺,不料却被早已暗藏在殿后的刀斧手制服,当场就被吕后下令处死在殿里,至死,韩信方知被萧何所骗,不过想怨也怨不起来了。除了韩信,吕后又把前者父母妻儿一族全部灭口方罢休。
成就了韩信又害了韩信的萧何后来虽得到刘邦的嘉赏,但也意识到伴君如伴虎,后来恰好有门客跟他说,如今你功高盖主封无可封,素来廉政为民,比皇帝还深得民心,这让皇帝心里很不舒服啊,迟早会找个借口除掉你。那不知内幕的门客还以韩信为例,讲了一堆道理,萧何方醒悟,就以这位门客的建议,以贱价强买强卖百姓田宅,好让百姓憎恨他。后来如他所愿,入了狱又被刘邦放了。只不过从此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君臣间本不该谈情,与刘邦之间再无以前刚起义一起打江山时的那种情义,诚惶诚恐,对刘邦恭敬有加,刘邦乐见其成,相敬如宾。此后,大概是意志消沉的缘故,萧何不再过问国事。
相比早年得意晚年凄凉的萧何,这位身材矮小的胖子历史上可谓一帆风顺,帮助刘邦打下天下后分封时功劳仅次于萧何,虽不是后人所称颂的汉初三杰之一,却一直没有被刘邦所挤兑。从被分封情况看,可见他这种不算太展露锋芒之臣很受刘邦待见,不论是后人还是当时参与战争之人都知道若论功劳,韩信不能排第一,也当有第二的位置,但刘邦嫉妒或者说忌惮韩信功高盖主,只好把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家伙给拉出来好将韩信排挤下去。后来这个胖子在萧何死后深受刘氏皇室的爱戴继承了丞相之职,以至于后世才有“萧规曹随”的美谈。
这位历史上最寿终正寝的胖子看向毕恭毕敬站着的王陵,眯起眼,笑道:“原来是王源之子啊,你们这些有钱人家不应该都是去像潇香楼那样的酒楼玩乐吗,怎么跑到这小酒肆来了?”
王陵瞥了雍齿一眼,默不作声。他来这小酒肆本就是陪雍齿而来,至于雍齿为何要来此,其中缘由他自是知道,但不会透露丝毫。
雍齿想要冷笑一下,咧咧嘴却痛得只好作罢,板着一张臃肿的脸,语气带着不屑,“我们有钱想去哪享乐就去哪,又不是做伤天害理之事,难不成你一个狱掾能将我抓进县狱?”
雍齿艰难微微一笑,“莫非县狱缺少犯人,曹大人满街闲逛就是为了抓几人进去?好为朝廷增几个劳役?”
曹胖子眯起那双小眼,皮笑肉不笑道:“不知雍合那老头与哪一房生了这么个猪头脸,这么难看。不过难看不要紧,你要想去县狱坐坐我曹参欢迎至极,只要是人我都收,哪怕是雍家这头嫩猪不过人模人样我也乐意收。”
雍齿气急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怒目瞪着导致自己成猪脸的罪魁祸首林启年。后者却一点都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白衣少年正震惊看着门口两人。
林启年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小酒肆遇到历史上名声显赫的两位大人物,虽然那位儒雅男子并未表明身份只是被王陵称呼为萧大人,但那位曹大人已自称曹参,历史上在沛县能与曹参随行又为官还姓萧的,除了萧何还能有谁。所以林启年已猜到那儒雅男子就是萧何了,想到萧何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句广为流传的名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然后他就想到了那位因萧何而成就一生又因萧何而死的韩信。林启年知道后世广为流传的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典故,然后韩信就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但不知萧何历史上是如何害了韩信,他此刻看着那儒雅男子,实在想不明白以廉政为民出名的萧何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害当年自己力荐的将才,莫非真有什么苦衷?
林启年看着那胖子忍住笑,他更没想到汉初名将曹参会是这么一个矮小的胖子,实在有违名将风采啊。
雍齿见林启年看着门口两位大人好似神游万里没理自己,想着刚才被揍的情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林启年嚷嚷道:“你…你应该是妖孽不是人!不然你怎么解释你以前那么傻乎乎的模样现在却与正常人无异。解释不了,就得关进县狱!”
林启年转头凝视这位皮青脸肿的雍家公子,冷声道:“我何需要向你解释什么?没必要,进不进县狱也不是你能决定的。若还想继续我可奉陪,不然现在就滚蛋。”
雍齿嚷一句打就打怕什么,然后拉起袖子准备开打。大概他的决心不够,被前来拉架的王陵推搡两下就骂咧咧地离开酒肆,还扬言下次再见到林启年就不是现在这种光景了,一定要把他打得找不到爹娘。
这伙人一走,张小娘才敢开始收拾残局,小孩很懂事地一起帮忙。林启年、樊哙、卢绾也一起重新摆放桌椅,不久,蹲在门外的刘交低着头走进酒肆默然拿起扫帚扫地。
曹参看着一直一言不发的萧何,笑问道:“现在可还有心情喝两杯?”
萧何平静道:“有何不可,今日来此本就是来喝酒的,岂能因一两个宵小而扰了兴致。”
两人在靠角落的一张完整桌子边落座,张小娘只好放下手中活给两人上了一壶酒,两盘佐酒菜。
酒过三巡,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看着一个捧着一块碗的白衣少年。萧何只瞥了一眼继续喝酒,那位矮胖子上下仔细打量一遍,瞥了眼少年手里的碗,笑问道:“小兄弟是想趁两杯酒喝吗?”
林启年笑着点头,“还是曹大人懂我啊。”
然后,这位自来熟的少年径直坐在两位大人中间空位上,自顾自倒了碗酒,继而举起酒碗,整理一下措辞说道:“久闻…唉,不说这些虚的,今日能在这里遇见两位大人,实在是林某之幸,林某先干为敬。”
少年一饮而尽。
萧何置若罔闻,自顾自喝酒吃菜。
曹参慢慢喝完,放下酒碗后仿佛觉得眼前年龄比自己没小几岁的少年有趣,就聊起家常,问了少年哪里人,名叫什么等等,少年都一一回答。
好似想起什么,这位比同伴要热情好客的胖子指了指自己脑袋冷不丁又问道:“听刚才那雍家小子所言,你以前这里没开窍?”
林启年笑着点头,“是啊,不过这也很正常啊,一个人总不能一直傻下去,总会有开窍的一天,一个人也不会一直过苦日子,只要勤劳总会有变好的一天,一个乞丐若真想改变现状也不会一直以乞讨为生。世道亦如此,虽然目前赋税、徭役不断,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世道会变好,百姓也就是你们官吏眼中的黔首都能安居乐业,生活幸福美满,老人有人送终,妇人有丈夫相伴,孩子有爹可陪,人人会老死病死,而非如今多数正值壮年却被徭役累死饿死冻死,或因交不起赋税而被打死逼死。”
曹参目瞪口呆看着林启年,仿佛不相信这些话会从这个看起来除了有一副好皮囊就没其他特别之处的少年嘴里说出,又好似惊叹于这世上怎么会有林启年所说的那种好世道。
萧何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眼凝视林启年,沉默许久,这位掌管沛县群吏进退的主吏掾轻声感慨道:“如今天下太平黔首尚疾苦,你所说的那种世道只不过存在于幻想中罢了,又如何能够实现呢。”
林启年一笑置之,他总不能拍着胸膛保证说不久乱世就要到来,我们揭竿而起对抗暴秦去创造那“幻想的世道”?
大概是林启年的一番扯淡让平复下心情的萧何对前者有了兴致,他平静问道:“小兄弟知晓不少道理,洞察力也不错,莫非读过书?”
注定这一世得活在自创谎言中的林启年轻声笑道:“实不相瞒,早年虽未开窍却也经常枯坐发呆,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今开窍,恍然大悟,悟出自己认为是对的理。以前偶尔也会在书院旁听先生教书,耳濡目染下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道理,认了点字,以前虽不明白这些字以及道理的含义,开窍后一切豁然开朗。”
萧何轻轻点了点头,由衷感慨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朝明悟智慧生吧。”
曹参很不见外地拍了拍林启年肩膀,说了句有嫉妒也有语重心长教诲的话,“小兄弟,开窍了是好事,有智慧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要注重言辞啊,尤其是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好在遇上我们两个,若是遇上只顾自己升官不顾黔首死活的污吏,蹲牢房是小事,保不齐就得掉脑袋喽。”
林启年笑着点头致谢。
曹胖子主动给林启年倒酒,自顾自说道:“其实雍齿那小子为何愿意来此简陋酒肆玩乐我心知肚明,不像我们没有他家家大业大可以随意挥霍只能来此,他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觊觎掌柜的美色?他那种豪族子弟,成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想着如何调戏女子……”
说到这里,这位胖子轻声感慨道:“这世道真他耶耶的不公,有钱之人怎么就可以随意欺压黔首呢。唉,这一切关键是朝廷腐败……”
萧何在桌底轻轻踢了踢曹参,后者才悻悻然闭嘴,结束这个话题。
第一次很豪气干云地仰头一饮而尽碗中酒的胖子,兴许是酒意来了越聊越投机,藏不住话,转头又问那少年,“不用说我也知道刚才是那雍齿先挑事,我也能大致猜测出是什么事,无非就是调戏掌柜你看不惯而挺身而出。很多人都视而不见,为何你会挺身而出呢,就不怕惹祸上身?”
林启年轻声笑道:“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世道不好,人活着本就已经很累,尤其是女子活得更累,能善待几分就善待几分吧。”
这是林启年的肺腑之言,并不仅仅是因为张小娘是刘季的女人。
埋头默默喝酒的萧何再次抬头认真看着林启年,不过没说什么,转头望向窗外,似有一声叹息。
曹参用力与林启年碰了碰碗,“你值得曹某敬你一碗!”
然后,这位胖子仰头一饮而尽。
喝到现在没怎么感觉到醉意只觉肚子胀的林启年自是很轻松饮尽碗中酒。
林启年看了眼天色,夕阳已至,是时候回家了,于是说完一句话后就起身告辞。
林启年来到门口,樊哙不知何时已经回去,门口台阶上只坐着相互沉默的刘交、卢绾,还有因为之前的风波无生意,陪着儿子坐在门槛的张小娘。
刘交很自觉地去牵来牛车,卢绾一步跳下台阶第一个上了牛车。林启年离开前伸手揉了揉张边关的小脑袋,笑着说了句,要乖乖听娘话哦,乖乖的以后叔叔会带好吃的来看他。小孩毫不怀疑地起劲点头,清澈见底的眼眸希冀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牛车缓缓离去,张小娘母子俩起身挥手告别。
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张小娘怅然若失。
她想起他。
……
萧何和曹参离开酒肆后,两人在夕阳下并肩散步。前者双手负后而行,后者十指交叉置于身前。
曹参如弹琴晃动着那十指,轻声问道:“你觉得那林启年如何?”
萧何只是平静说了四个字,“智慧过人。”
曹参好似想起什么,问道:“现在泗水亭不是还缺个亭长,你一直苦于没有人选,不如就让他来担任此职?”
萧何默不作声。
曹参没再多说什么,抬头看着头顶美丽的火烧云,没来由想起刚才那小子离开时说的一句话,笑着感慨道:“还是他说得在理啊,世道再不好,也得好好活着好好活好才是啊。”
萧何也抬头看了眼那美丽的火烧云。
要是世道也如此美丽该多好,若是人人活着都如此美好该多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