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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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樊哙的狗肉铺只隔一条街距离的街面上有一家略显简陋的酒肆,酒肆门口挂着一块以一丝不苟的隶书刻就“张氏酒肆”的木牌。



    门口有一长相清秀如女子的稚童在玩耍,衣裳虽寒酸,却也被他整理得颇为整洁,笑起来时,那张红润的小嘴就会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从台阶底端一级一级往上跳,跳到阶顶然后转身继续往下一级一级地跳,如此反复,乐此不彼。



    酒肆内虽达不到人满为患的爆满程度,生意倒也不算冷清,五张桌子已有三张坐满人。掌柜是一位体态丰腴、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此时清闲下来的她坐在柜台后,双手托腮,看着门口那独自一人蹦蹦跳跳也玩得很开心的小孩,娇美的脸蛋绽放出迷人的笑容。过了许久,大概是想起什么,妇人笑着笑着就渐渐收敛了笑容,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位风姿卓绝不输皇帝枕边嫔妃的女子并非沛县本地人,十年前嫁给沛县一位憨厚老实的小伙子后就此扎根沛县,生活了十年也算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了。她本可以生活得很好,只要待在深院里相夫教子就行,不必像如今这般为了生计抛头露面。只可惜造化弄人,三年前官府又开始大肆抓男丁当苦役,据说是为了能尽快建好阿房宫尤其是骊山陵墓需要大量人力,这位妇人的丈夫就在征役之列。这一别就是永别,她的丈夫没去多久就传来恶耗,在挖骊山陵墓地洞时发生坍塌事故,她的丈夫以及其他十来人被埋在下面永远出不来了。当得知家里唯一的靠山倒下时,妇人也曾伤心落泪,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她的公婆又因唯一儿子就这么走了伤心忧郁一年后也都双双离世。成了寡妇的妇人彻底无助无靠,除了那栋夫家这边留下的小宅,身边就只剩下当时还只有八岁的儿子了。



    如果这位妇人知道历史或许就不会这么悲伤也许就看得开了,因为历史上哪怕她的丈夫能撑到陵墓完工最终也得陪葬,只要参与修建帝陵之人都无法出来,他们离开家乡进入秦岭骊山就没有回头路,在家门前与家人的那一别就是永别。骊山陵墓可谓是秦始皇在位时所做的三大工程中规模最大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最大时间最长的一项大工程,这座其实是地下宫殿的陵墓在秦始皇在位之初就开始建,比万里长城还要早,后者是在秦国大将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击退匈奴后为了防止匈奴再次频繁侵扰边境才建的,比帝陵晚了三十多年。修建帝陵的多是囚犯,囚犯不够再征徭役,据说人数最多的一次是七十二万人,比修建胡乎金字塔的人数还要多七八倍,可见秦始皇的大手笔。目前秦始皇虽还在世,但已是强弩之末,而他即位之初就开始建的帝陵虽大体构建差不多,但还没竣工,也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不一定能看到自己心血竣工的一天。



    为了生计,妇人重新拾起在家乡那边就早已学会的酿酒活计,变卖少得可怜的嫁妆以及这几年省吃俭用所攒的钱开了这家酒肆。起初,酒肆生意并不好,还经常会遇上泼皮无赖的调戏和劫掠,本就拮据的日子过得更紧巴了。后来大概是她面貌娇妹身姿丰腴的缘故,来酒肆喝酒的人也多了起来,生意稍微好了妇人也请不起伙计,上酒上佐菜都是自己,这期间总有酒色之徒趁此机会揩点油占点便宜,如果客人不过分只是趁势摸摸手没有越界举动,她也就不计较,依然笑脸盈盈地招待。不是说酒肆生意好了,人多了,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泼皮无赖就会收敛,反倒会在打烊人去肆空时来敲诈点钱花花。有一天傍晚,就有五个泼皮如往常一样来寡妇这里搞点钱花花,不料却被准备来打点酒回去喝的刘季、卢绾两人碰上,这两人最恨那些以强凌弱之人,于是二话不说就以二对五的劣势狠狠揍了那些泼皮一顿。自那时始,泼皮不敢再打妇人的主意,也自那时开始,刘季与妇人相识,从那天开始,刘季但凡有来沛县,一定会去妇人那里坐坐,喝点酒,聊聊天。刘季自己虽也流氓,但每次去酒肆喝酒都不像以前那些人一样占便宜,倒是有他坐在那里,没有谁敢当着他的面调戏妇人,更别说揩油了。哪怕是钟鸣鼎食的天潢贵胄也不能,有一次就有一个叫雍齿的贵族公子哥不理刘季当着他的面就要戏弄妇人,哪怕前者人多势众,也被后者揍得爬不起来。一来二去,这位如果没有林启年的到来而能成为日后历史上汉朝开国皇帝的刘季与带着十岁儿子的寡妇有了一段香火情。



    妇人看着门口独自玩耍的儿子,心情复杂。



    她想起了那个三年前就死在劳役途中不见尸首无善终的丈夫。



    想起了那个这一年多给予很多帮助让她又有了久违安全感的他。



    想起他时,妇人又觉得内疚,好似如此思念另一个男人就对不起成婚十年实则相伴七年的丈夫。



    可越不去想越思念。



    妇人伸出一手轻轻扶揉腹部,再次笑颜逐开。先前是看到儿子的可爱作为母亲才有的那种会心一笑,这次是因为幸福,尤其是想到了那人的种种有时玩世不恭有时又成熟稳重的一言一行。



    女人要忘记一个男人其实只需心里住进另一个让她再次倾心的男人。



    门口出现四道熟悉身影,妇人只淡淡瞥了一眼顿时心花怒放,想要冲出去迎接却又碍于脸面只好娇羞地低下头,等待那个吊儿郎当的他主动前来打招呼。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熟悉的大桑音,要是以往,大大咧咧的那个他人未至声就先至了,那时他刚到门口就会大喊一声,张小娘,上酒!



    妇人抬头疑惑看向门口,没有看到那道熟悉身影,只看到他以前经常带来吃喝的四个玩伴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性子与他最为相似的少年正笑嘻嘻地逗儿子玩。她伸着脑袋望向视线所及的街道,并没有那道熟悉身影,门口只站着他那四个玩伴。她细眉微皱,疑惑重重。



    她走出柜台来到门口,将疑虑暂放心里,笑脸相迎。她扫了四人一眼,视线在那一身白衣的少年身上多逗留一会,以前她见这白衣少年虽也是身着白衣但基本脏兮兮的,连那张他们五人中最精致的脸蛋也常有污垢,每每看到她不说一句话就是傻笑。现在她发现他好像变了,一身白衣洁净如新,那张不再脏兮兮的俊脸看着更赏心悦目。她不敢多看,好似多看几眼就会对不起心中那个男人,她最终转头凝视正哈腰与儿子说笑的少年,轻声问道:“卢公子,今日怎么不见刘公子来呀?”



    卢绾摸了摸小孩脑袋笑着说了句玩去吧,然后直起腰时神情凝重,犹豫一下,还是说出缘由,“刘季他……一个月前就走了。”



    张小娘愣了愣,她没有往坏处想,而是问道:“他去哪了,怎么也不来告别一声?”



    卢绾不敢直视她那美丽的眼睛,望向他处,轻声道:“刘季……去世了。”



    张小娘如遭雷击,娇体一颤差点摔倒,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她无力靠在门框上,神情落寞,嘴里重复呢喃着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卢绾不知如何安慰,简单说了那天所遭遇的意外。张小娘听后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大概是羞赧缘故,她捂住嘴转身跑进后堂小屋里关起门,然后整个人趴在被子上,如同小孩,嚎啕大哭。



    卢绾、樊哙走进酒肆自己去找了两坛酒三块大碗,然后找了个空桌坐下,两人面前各放一碗,另一空位也摆一块碗,卢绾给三块碗都盛满酒,继而举起面前大碗与摆在空位面前的大碗碰了碰,一饮而尽。樊哙如出一辙,无声无息喝尽碗中酒。两人从进来到喝酒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喝酒,一碗接一碗,好似两人都要把自己灌醉。



    林启年和刘交都没有要把自己灌醉的意思,两人一上一下无言坐在台阶上。



    坐在刘交下面台阶的林启年也没有要找个话题与每当心情不好时总是沉默的刘交聊几句的意思,只是平静看着台阶下那还无法领略到母亲伤心落泪究竟是何缘故的小孩。



    这位天真无忧贪玩的孩子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张边关,寓意也很简单,据小孩自己说就是他那在瑶役中亡故的父亲希望日后他能在大秦边陲好好效力,保家卫国。这只是小孩刚出生时他父亲当时的想法,那时后者还很热衷于朝廷,只是后来赋税瑶役多了后,他就对朝廷失望了,只是想再改名又嫌麻烦,故而一直拖到现在名字也没改成。小孩对经常去他家找他娘谈人生谈理想的刘季并没有多大好感,不是因为这位身上有流氓气质的家伙对他娘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每次刘季见了他就会比较用力捏他那粉嘟嘟的小脸蛋,每次他都告诉过刘季会疼但后者还是如故,于是小孩就觉得刘季是故意的,因而比较讨厌这个能获得他娘芳心的家伙。相比刘季,他更喜欢与憨傻的林启年玩,每次林启年一来,他就会找个机会凑近前者,玩一些稚童们该玩的游戏。那时憨傻的林启年也喜欢那些游戏,玩得比小孩还开心。



    这次林启年的到来并没有让张边关感到多大高兴,也不敢去找他玩。因为他发现那位穿白衣的大哥哥与以前完全不同了,俊美的脸上没有那憨傻的笑容,一身白衣整洁如新不似以往那般比他还要脏了,关键是那种风采以前是完全感受不到的,仿佛变了个人。



    林启年忽然叫了一声小孩名字,后者停止蹦跳,抬头怯生生看着坐在台阶上的白衣少年也不说话。林启年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在身边,他才小心翼翼走上来,正襟危坐。



    林启年温柔笑道:“不必那么拘谨,也不用那么怕我,我又不会吃了你。以前我们还经常一起躲猫猫,忘记了?”



    小孩轻轻摇了摇头,如同怕生的小女孩弱弱说了句,没有。



    林启年轻声笑问道:“跟以前相比,更喜欢哪个我?”



    小孩毫不犹豫答道:“以前的你。”



    林启年会心一笑。



    大概是看到林启年脸上那熟悉的笑容,小孩不再胆怯,望着林启年指着自己脑袋,“你……这里好了?”



    林启年笑着点点头。



    小孩失望地低下头,“那你以后就不能陪我一起玩了是吧。”



    林启年感慨道:“是啊,我早已过了玩乐的年纪。不过放心,我会记住那段与你游玩的岁月。”



    小孩这才抬起头,笑容灿烂。



    小孩转头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柜台后面,把玩着手指头轻声道:“刚才我看见我娘哭了,可是我也不知该做什么。自从耶耶和祖母相继去世,娘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悲伤中走出,后来认识了你们,娘的脸上才有了笑容,我虽然比较讨厌那个刘季,可每次娘见了他都会开心也就不那么讨厌了,最多只是表面上讨厌他,心里却是感激他的,感谢他在我爹没在的日子照顾我们。”



    心智比同龄人要成熟不少的张边关叹息一声,望着远方,呢喃道:“我娘说我爹去帮皇帝建宫城建陵墓,他要在咸阳和骊山两头跑,所以根本没有时间回家,需要等到宫城和陵墓做好了才能回来。林大哥哥,你说我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他都已经三年没回来了,我很想他。”



    说到最后,小孩不敢大声哭出声怕他娘会担心,只是埋头轻轻呜咽起来。



    林启年轻轻叹息一声,不忍心戳穿张小娘好不容易编织的谎言,只好伸手轻柔抚摸着小孩脑袋,柔声安慰道:“没那么快呢,你想啊,皇帝的宫城和陵墓那得多大啊,哪有一年半载就能完工的,依我看没有八年十年都建不完……”



    张边关哽咽道:“八年十年?等那么久我怕到时见了爹就不认识爹了,爹也不认识我了。”



    林启年柔声道:“怎么会呢,这个你不用担心,就算你以后忘记你爹的长相,但你爹一定不会忘记的,因为大人的记性通常都会好些,怎么可能会忘了自己儿子长什么样呢。边关,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好好陪着你娘,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你爹也就该回来了。”



    泪眼婆娑的张边关抬头望着林启年,半信半疑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我爹不会忘了我?”



    林启年笑着点头:“不会,不信晚上你回去问问你娘,是否还记得你刚出生时的样子,你娘一定说记得,肯定记得,这怎么会忘记呢。”



    小孩终于破涕为笑。



    林启年让小张边关继续玩耍,然后起身走进酒肆,跨过门槛时,看着那位在历史上并没有多大光彩、还在发呆的刘交,欲言又止,大人之间安慰的话多说无益,免得落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卢绾、樊哙还是一言不发,只是一碗接一碗喝酒,一坛酒已经喝完,另一坛只剩不到一半。林启年拿了一块碗坐在另一空位上,给自己满了一碗,然后与对面“刘季”的酒碗碰了碰,默默慢饮。



    酒肆里已有三张桌子坐满人,他们每一桌都很热闹,谈天说地,大概是酒精作用下,他们说话声音都很大,哪怕平时比较安静的此刻都放开手脚,大口喝酒,大声说话,酒肆里基本都是他们的各种声音。相比而言,林启年这一桌安静极了,除了碰碗和喝酒的咕噜声,再无其他声响。先前卢绾、樊哙悄无声息一碗接一碗喝酒,还在一空位摆一碗酒,这些怪异行为已引起旁边三桌人的注意,不过他们不敢议论什么,只要看到那两人的脸色就知道他们心情不好,似乎在祭奠某位故人,而那位年纪稍长的家伙又人高马大,那一身肉可不是肥肉。鉴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人心中虽好奇但也只能当作没看见。



    林启年喝完清淡得无法与前世相比、在如今大秦却要五枚秦半两的美酒,终于打破这诡异气氛,“你们这样把自己灌醉又有何意义,难不成你们喝到趴在桌子上刘季就能回来了?就能坐在那里跟你们喝酒聊天了?”



    卢绾、樊哙还是沉默不语。



    林启年摇摇头,懒得多说什么,准备离开去外面台阶上坐着时看到一人走来又坐了回去。眼睛通红的张小娘走了过来,然后径直坐在“刘季”的位置,默然端起碗饮尽碗中酒。



    她伸手以袖轻轻擦了擦嘴边酒渍,兴许是觉得坐在三个男人身边有点羞赧,并没有看着三人,低头望着手心捧着的空碗,轻声道:“还是小年说得对,我们再如何折腾自己刘季也永远回不来了。你们来喝酒若是享受,我可以去给你们烧几道下酒菜,若只是因为刘季缘故而要折磨自己,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



    林启年凝视这位看起来柔弱内心实则强大的女子,真为其感到可怜。失去丈夫,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以倾心的男人,这个男人却又遭此变故,日后心无所托的她带着儿子日子将会更加艰难。



    林启年瞥了一眼不再灌酒微低着头的卢绾、樊哙,微笑道:“你们何必如此沮丧呢,我们的刘兄走了,可我们的大嫂还在,日后我们替刘兄守护大嫂不就行了,这也是能让刘兄最安心的做法了。虽然不是名正言顺娶进家的大嫂,但有夫妻之实就够了。”



    林启年说得毫无顾忌,卢绾、樊哙都有些羞赧,张小娘脑袋埋得更低,俏脸通红。然后她低声说了句我去给你们烧点菜就匆匆离去。



    等到张小娘一走,这两位历史上与刘邦关系最铁的家伙终于笑颜逐开。



    等待酒菜上桌前,酒肆又来了一伙人。



    林启年认识那两个为首之人,他们是曾经被刘季揍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滚出酒肆的沛县豪强世族子弟,雍齿,王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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