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祸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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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顿鞭挞,伤了身体,却带来了好运。



    翌日晌午,赵当世正靠在树下养伤,便有人前来传话,言称左金王送药。众人一听,都是呆了。想那左金王贺锦乃是陕西赫赫有名的强寇,如今与老回回合营也是坐第二把交椅的渠首,怎会知晓赵当世的名字?



    赵当世创口上了药,又休息一夜,虽说年富力强,却仍然虚弱,躺着起不了身。王来兴替他接了药,那送药之人又说此药极是珍贵,专治创伤,抹完三两天伤口必可结痂。



    赵当世不知贺锦因何如此,但不论对方有何打算,礼节绝不可耽搁。身子起不来,口上连连感激,只说等伤养好一定亲去拜谢。王来兴机灵,见赵当世给自己使眼色,心领神会,取了一两水丝塞到那送药人手中。



    那送药人得了好处,立时欢喜的见牙不见眼,美滋滋去了。赵当世目送他离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侯大贵走过来道:“当家,这可邪门,想那左金王身为三省有名的大掌盘子,和咱又不沾亲带故,咋无缘无故送了这名贵药来?”



    赵当世摇头道:“我亦纳闷,不过适才与那伙计交谈,倒不似有伪。”



    侯大贵一脸疑云,边走边念叨着“邪门”,转身走了。走不几步,想起一事,重新回身道:“当家,听最近风声,过不了几日,部队就要转移。”



    “去哪儿?”



    “不清楚。小人今早转了转,这进草甸子的人马越来越多,已经蔓延到那边山口。瞧这阵仗,老回回必定也在这一带。”



    赵当世闻言不语。他仔细想过,河南是绝对去不得的,如果回营人马真要趋商洛再入河南,那自己便脱离出去,投奔别处。这事他只和王来兴说过,真到了那时,如侯大贵等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继续躺了两天后,赵当世已然能起身行走。杨成府给他送水,咧嘴道:“左金王的药就是给劲,这才用了两天,当家你伤快好全了。”



    赵当世笑笑道:“不过结了痂,若稍用力,就得疼出泪来。”顿了顿,“你倒提醒了我,左金王一片心意,可得好好谢他。”



    侯大贵听到二人对话,凑上来道:“那可不。有这门路接近左金王,机会着实难得。当家你一表人才,左金王见了准保青眼有加。”他既然打定主意先跟着赵当世混,心里自然与有荣焉。左金王的名号可是响彻三省,似他这等小人物根本无缘可见,虽是羡慕眼红赵当世,却也真心希望他借机攀棵大树。



    赵当世眯起眼,轻拍侯大贵肩头道:“所言甚是,然而左金王非同常人。我去见他,保不齐要纳些孝敬……前番打发那姓张的已将银子花尽,侯伍长,你富名在外,可得拿些出来资助。”



    “啥?”侯大贵愕然无语。



    左金王贺锦的营帐在草甸子西侧。赵当世经过多方打听总算是摸到了那里。卫兵问询了来历后,入帐传报,一阵爽朗的笑声立时传到了赵当世耳中,紧接着一人从帐中走出,一眼瞧去,竟是那日阻止张雄飞鞭笞自己的汉子。



    当日神情恍惚,赵当世并未细观其人,现下再看,只觉对方四十左右年纪,容貌平平,中等个子,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像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而非名震一方的强寇。他仅穿了件亵衣,似乎午休刚醒,赵当世赶忙下跪道:“小人赵当世见过左金王。谢掌盘子赐药,更谢救命之恩!”



    “行了,起来吧。”贺锦扶起赵当世,乐呵呵的,竟无半分杀伐之气,“你尚未痊愈,进帐坐了说。”



    两人进帐,贺锦提来俩小马扎,就相对坐着聊天。他是河南荥阳人,说话带着很浓重的口音,赵当世连蒙带猜勉强能听懂。实际上,贺锦造反得晚,又非陕西人,早些年势力根本无法与那些陕、晋出身的贼渠相提并论。不过因为这两年陕、晋两省官军逼得紧,原先诸如神一魁、张存孟等大寇相继覆灭,其余人马入豫发展,他占了地利,才逐渐壮大,跻身为一方巨寇。



    这年头流寇遍地都是,但要找出真正可以和官军硬碰硬的,也屈指可数,不过闯王、西营八大王、老回回、曹操等寥寥数家罢了。故而名声强如贺锦者,也不得不依附于老回回马守应发展。



    起先,因为身份相差悬殊,赵当世还颇有些拘谨,贺锦问一句,他答一句。聊到后来,发觉贺锦甚是平易近人,便也没了顾虑,亦开始侃侃而谈。他合两世所学,贺锦这个大老粗如何讲得过他。到了最后,便演变成了贺锦只顾点头,并不能再插一句嘴。



    赵当世直说到嗓子冒烟方罢,此时自觉似乎怠慢了眼前这个左金王,正有些担心,却见贺锦双眼精光闪动,接着便是一句:“赵兄弟果然是个奇才!”



    “奇才?”闻得如此赞誉,饶是脸皮厚,赵当世脸颊上还是隐隐发热,“胡言乱语罢了,掌盘子千万别见怪。”



    贺锦摇头道:“得劲,听兄弟你一番言语,绝非平常出身。定是读过书的!”



    赵当世想了想,觉得若说自己目不识丁也圆不过去,便胡诌道:“掌盘子慧眼,小人不才,少时的确看过几本歪书,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的。”



    贺锦哈哈笑道:“歪书好啊,看看赵兄弟你,再看看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措大屁用没有,真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他从贼多年,多么武勇刚强的人都见识过,可皆是些有勇无谋只会厮杀的莽汉。偶尔抓到一两个读书人,要么刚烈自尽、要么吓得全无气节,如赵当世这般可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博识之人当真见所未见。



    既然遇到了,贺锦就不打算放过。他听过说三分,晓得刘备此人前半辈子颠沛流离,直到遇到了诸葛亮才得以咸鱼翻身。他有心混出个模样,能独当一面,但却不知如何着手,赵当世的出现让他如获至宝。相对于自己那些三棒槌打不出个屁的部众,这赵当世一定就是上天派来辅佐他的卧龙军师。



    当听闻贺锦意欲邀请自己当左营的军师,赵当世整个人无比尴尬。自己仅仅高谈阔论了一番,竟然真将这个威名赫赫的左金王给唬住了,哭笑不得之下,他故作惶恐模样:“小人何德何能,可堪此重任!”



    哪料贺锦正色道:“兄弟何必自薄,你可知当日张雄飞鞭打你时俺为何相救?”



    “小人愚鲁,请掌盘子明示。”



    “俺且问你,那日你缘何被打?”



    赵当世不明所以,依实而言:“此事掌盘子不是知道,就因为小人妄言不可入河……”“南”字才到口边,他幡然醒悟,“难道……”



    贺锦瞧他茅塞顿开的模样点头道:“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那日俺来寻张雄飞,正是老回回传令,要转军南下。”



    “转军南下……”赵当世略微沉吟,“莫不是去兴安所?”



    贺锦抚掌笑道:“兄弟料事如神,老回回之意,放出东去风声,实则是要避内乡、卢氏之官军,转入兴安、平利等薄弱地区。”



    赵当世闻言大悦,人传老回回足智多谋果然名不虚传,还是很能够通晓敌我强弱的态势。兴安、平利官军设防不多,如若南下,很可能扯动河南等地官军的部署,到那时,原本就不稳固的官军合围之势定然会出许多漏洞,要去湖广还是河南那就能从容选择了。话说回来,自己仗着两世见识,有时候也是太过小觑了这些古人,如不及时摆正观念,日后必要吃亏。



    贺锦看他沉默不语,便出言道:“兄弟来我营中,俺就让你坐第二把交椅。”他既然将赵当世看成了诸葛亮,自己便也得做出十足的刘备模样,才能相得益彰。



    赵当世对他信誓旦旦的样子颇有些感动,自己不过一个领着二三十人的小小百户,只因几句话就能让贺锦如此信任,这份宽大,就算放到历史中也足以让许多号称“用人不疑”的名将汗颜。但感动归感动,他扪心自问,却并不愿意就此加入左营。



    所虑者三:其一,自己无功无绩又没啥背景,只凭三言两语当上了这左营二当家,纵然贺锦同意,他手下那些厮杀汉绝不会服气。乱世之中,口头的承诺可保一时,却无法保一世。万一贺锦有啥三长两短,自己也绝无法独善其身。其二,赵当世有心图王,所谓王,兵强马壮者为之,当这劳什子的军师看似光鲜,但却未必能称心如意的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这便与自己一贯以来的目标与理念背道而驰。其三,回营与左营同为营,但规模差距太大。自己如今名义上是老回回的手下,贺锦实际上也是老回回的手下,只不过人马多些罢了。投入左营无异于自陷囹圄,混得再大也只能是左金王的下属,发展受到限制,这买卖从长远来看绝不划算。



    综上三点考虑,赵当世决定拒绝贺锦。当然,考虑到贺锦的头面自是不能直接说出,他思忖片刻,乃道:“多谢掌盘子好意,但此事却有三难,行之不易。”



    贺锦波澜不惊,并没有有什么不悦:“哪三难?”



    “小人本属回营,在帐下效力多年,掌盘子一夕将我招去,只怕回营不快,此一难;小人虽只是个小小百户,但手下仍然有些得力的弟兄,来左营,他们只怕不会答应,此二难;小人虽然愚蠢,但平生所乐,依然是陷阵杀敌,运筹帷幄的军师着实是当不来,此三难。有此三难,还请掌盘子酌情。”赵当世说完,便忐忑地瞅着贺锦。此人适才和颜悦色只因要招揽自己,而下遭到拒绝,保不准就会当场暴起。说实在的,对这些大老粗出身的流寇,赵当世从没奢求过他们通情达理。



    果不其然,婉拒之言一出,贺锦的脸色刹时间黯淡下去。这“三难”说的郑重其事,如果逐一辩驳,无一不是搪塞之言,不是傻子都听得出话中敷衍之意。他沉默了好一阵,帐内安静的落针可闻,赵当世只感觉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自打来到了这时代,每一天他都在经历生与死的考验,他只盼这一次自己也能顺利渡险。



    末了,贺锦将脸一绷,招呼左右道:“来,取俺刀来。”



    赵当世一听,几乎当场跳起来,但他还沉得住气,任凭脸色变得铁青,也只咬唇不语。



    小一会儿,左右便将一柄腰刀带上,正要交给贺锦,谁料他将手一摆道:“给赵兄弟。”



    “给我?”赵当世惊疑之下,迟滞了一会,才抖着手接过那柄腰刀接过。



    正惶恐间,却听贺锦道:“赵兄弟,你非常人。这刀乃是俺掠官府武库所得,削铁如泥,也非常刀。非常人配非常刀,大大合适。”



    “这、这怎么过意的去。小人无功受禄……”



    贺锦大手一挥,制止他道:“不必再说,此刀就算是俺给兄弟的见面礼,俺与兄弟有缘无分,也不可强求。但兄弟记着,以后如若遇到难处,只管来寻俺,俺左营大门永远为兄弟敞开。”



    他话说的很是诚恳,在那一刻,赵当世几乎就要改变主意,但还是稳住了心神,也不顾身上伤势作痛,扑通跪地,供刀于顶道:“掌盘子之恩没齿难忘,往后但有机会,必效犬马之劳。”



    贺锦扶起他,大笑道:“中,这话俺爱听!”



    两人既将正事谈妥,便没了其他顾忌,又闲聊好一会儿。赵当世忽想起一事,询问:“老回回言南下,何时动军?”



    贺锦看了看他,嘿嘿一笑道:“就在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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