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就连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谈起,有些事似乎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但是这些事情都随着他的诉说而渐渐地重新涌上了心头。
路云苓就像是一个听话的孩童一般蜷缩在樗里骅的怀中,静静地听着樗里骅一件一件说起的,并非是军国大事的一桩桩有趣的小事。
随着樗里骅的讲述,路云苓的表情时而欢悦、时而忧伤、时而叹息、时而感动。
两人就在这样温馨之中渡过了平淡的夜。
三日后的另一夜,在白日里送走了路云苓后,樗里骅连忙赶赴到即将出征的牛庸、黄云鹤以及卫木、西子惠的营帐。在为四人分别把酒践行之后,樗里骅就在城北目送着牛庸率领五千大军趁着夜幕向西北沐阳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樗里骅心知明日一早,当牛庸大军抵达沐阳城时,这场预备了近一年之久的黄阴会战终将正式的拉开帷幕。
一场决定大秦命运的大战就要来临了。
牛庸走后,黄云鹤的五千兵马与卫木的一万骑兵以及西子惠率领的五千骑兵将在黄阴城等候着牛庸的消息。
如果顺利的话,按照计划他们也将于明日出发去完成各自的任务。
燮玉关东五县之间相隔的距离并不遥远,即便是最东方沐阳城和最西方的焦城也不过相距不到两百里之遥。而沐阳与其西方的新郑、南方的沐阴更是只隔着短短的三四十里距离。
所以当沐阳受到攻击,那沐阴的守军则很有可能会在短短半日间得到消息。
只要沐阴城有兵马北上,则就是黄云鹤大军向沐阴展开攻击,卫木和西子惠从沐阴城南穿插而过之时。
随着牛庸的离去,樗里骅坐在灯火明亮的城头,看着不时往来的传令兵士,顿时显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夜里的风虽然早就没有了酷夏时的炎热,甚至那风中还有一丝微微的凉意,但樗里骅的后背上却渐渐湿了一大片。
这日夜晚,樗里骅并没有一丝倦意,他也多次拒绝了高云策等人劝他休息的谏议,就这么一坐一望便是整整一夜。
当黄云鹤大军按照计划率军出城去往沐阴外埋伏时,樗里骅也没有再去送别,更无只言片语嘱咐,他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的手默默的抬头看向了天空。
在东升的太阳刚刚挂上天际的一刻,樗里骅突然看到了十数骑骑兵向黄阴城的方向赶来的身影。那些骑兵边跑边颇有规律的挥舞着手中的令旗。
看到这一幕,樗里骅微微闭上了眼睛轻轻一叹后,随即开口说道:“看来牛将军已经抵达了沐阳。传令下去,着卫将军、西子将军率领本部兵马出发吧。”
“喏!”
樗里骅身旁的毛彪得令后,立刻转身安顿兵士去向卫木,西子惠两军发布命令。
伴随着清晨的太阳,一万五千骑兵大军从黄阴城的西门鱼贯而出,在快速行军的过程中很快的就兵分两路,一路向着西南沐阴的方向,一路则向着更南处那通往黑漆漆的深山方向出发了。
“高将军、梁将军,安将军。如今城中兵马尚有五万,其中四万人马为新军不善硬战,所以你三人务必守好西、南、北三门,切不可大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城半步。
我估计那林诩绝非善类,虽然他们因为粮草、辎重尚未运齐而迟迟没有发动攻击,但今日当他明白我军的意图后,极有可能会在歼灭了黄、牛两军后全力来攻打黄阴的。
他们可不会坐视自己腹背受敌的。”
“喏。”
樗里骅说完话后,高云策、梁青书、安默然三人习惯性的应了声喏后正准备转身走下城头,但突然三人颇为一致的抬头愕然的看向了对方,随即立刻又看向了仍旧望着城外的樗里骅。
只见三人在犹豫间走向樗里骅后,高云策带着焦急的语气恭声说道:
“将军,不是说要派军去接应牛、黄二位将军的吗?为何又不准我们擅自出城了?”
听到高云策的问询后,樗里骅却并未回头而是摇了摇头疲惫的说道:“以五千战数万,你们说他们还能回得来吗?”
樗里骅的话音落下后,面面相觑的高云策三人也突然沉默下来,他们心中同时出现了一个画面,一个关于无数奋力厮杀的袍泽苦等撤退的号角却始终不响,期待的援军始终不到的绝望画面。
这画面转瞬即逝,但却让三人的心一阵阵的抽搐了起来。
“说吧,你们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这样做对不对?
我可以告诉你们。”
说完话后,樗里骅转头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高云策三人郑声说道:
“你们都知道,牛庸和黄云鹤的兵马曾经屠戮过上党的百姓以及黄阴城外的百姓,所以他们不仅该死,而且早就该死。
但如果只是杀了他们,很容易会引发他们的哗变,所以当初我在上党时并没有那么做。
原本我以为这些曾经的叛军会生出悔意,但哪里想到,因为我的仁慈却导致了黄阴城外的百姓惨死。
黄阴城外扎营的那一夜,我曾经无数次想要杀死牛庸和黄云鹤,我痛恨他们辜负了我的信任,我痛恨他们只有对我的忠而没有对百姓的爱。我痛恨他们将我的希望击的粉碎,我曾经是那么想要带着他们打回河西,重建家园。
可惜的是,他们早就忘了自己的家,忘了自己的根,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秦国人,他们心中的执念只剩下了杀戮的快感和对于财物的喜爱。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死得其所,更为他们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其实,牛庸和黄云鹤早就看出了我的意图,他们也愿意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洗刷他们的耻辱。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伤心难过。
这几日有很多时候,我都在憧憬他们会突然哗变,这样一来我就会理所应当的剿灭他们,而不会生出一丝的内疚。
但他们并没有,他们明知道自己将要死去,但他们还是平静的等待着死亡。”
说完话后,樗里骅在三人震惊的目光中再次转头向西方眺望,仿佛那远处崇山峻岭中,牛庸和黄云鹤的兵马正行进其中。
“将军,如果牛、黄二位将军早就懂得了您的意图,您又为何屡次三番的保证会派人去接应他们,而且当他们生出了死志却还要劝慰他们呢?”
梁青书的声音缓缓传入了樗里骅的耳中,而樗里骅也丝毫没有隐瞒的意图,而是立刻轻声回话道:
“我之所以屡次保证会派出援兵接回他们,是因为我不希望那些兵马临阵投降,我希望他们能够全数战死,死得其所。
我不愿看到他们死在我的军法下,我愿意看到他们与戎人拼搏而死,这样也算是给那些无辜的百姓一个应有的交待。”
“也就是说,您给了那些兵士们生存的希望,所以他们才会坚持下去直到战死也不会投降,因为他们总会去等待自己战无不胜的将军将他们的生命保全。他们相信您。”
随着梁青书的话音落下,包括樗里骅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面色铁青的梁青书。
樗里骅向这位无比熟悉的挚友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微微一笑道:“梁兄若是觉得樗里所做有误,要打要骂还是等到大战结束,你我能够活下来的那天再说吧。”
樗里骅说完话后,高云策和安默然也看着梁青书纷纷摇起了头来。他们觉得虽然樗里骅的做法有些失去道义,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不能真的如同樗里骅所说,将这些参与屠杀百姓的兵士们斩首示众吧。
那样做的话,恐怕樗里骅的名声是有了,但这一万百战兵士们却死的毫无价值了。更别说,要处理这么多兵马,一个不好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但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梁青书却仍旧铁青着面孔,缓缓说道:“将军的做法并无不妥,而且对于那些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兵士们也是极为仁慈。更别说他们这一番的苦战能够吸引戎军注意力,使得卫将军骑兵顺利的进入历山,本身就是大功一件。”
梁青书缓缓的说道,但突然他的语气一沉,随即厉声说道:“但是,将军既然开了口,说是会派兵去营救他们突围,就不能不食言,让弟兄们寒了心。
他们屠杀无辜百姓固然有错,但不能因为他们所犯的错就让将军您言而无信,失去了道义。这叫做错上加错,一旦此事传于世间,则从今往后又有谁敢为将军效死,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去卖命呢?
所以,还请将军按照之前的约定,允我千人,百余艘船,我将率领他们去沐水接应牛将军。
同时,还请将军向西子将军传令,请他务必全力救出黄将军。”
说罢后,众人只听噗通一声就见梁青书跪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樗里骅沉思了许久,而梁青书也趴伏了许久,至于高云策及安默然则紧皱眉头不发一言。
许久过后,只见樗里骅突然叹了口气大声说道:“李季、唐元、柳颌何在?”
被点名的三人此刻就在距离樗里骅几人的不远处,他们不知道樗里骅与高云策几人之间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梁青书为何要跪在地上,但他们听到樗里骅的厉喝声后,还是毫不迟疑的应了声喏来到了樗里骅的近前恭声施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