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读过书,没有习过武,家乡闹灾,家人为了躲避徭役四处搬迁求生,几次三番下来,他也就成了最低等的没有户籍之人。
加入明教之前,他同无数日夜操劳着求生的百姓过着一样的生活。
在地里务农的时候便祈求着来朵云遮挡日光,免得让自己背后烫伤。
久旱无雨的时候就嚷嚷着龙王爷快来施展法术,若真求来了雨就跪地叩头谢恩,求不来雨就只能抬头骂一句“他娘的”,解解心中的怨气——因为他们骂老天不会迎来报复,骂田主和衙役会迎来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
亲人病重后没钱请郎中看病,就只能到寺院、道观里逢人便拜,求僧人和道士给画个符,念个咒,祈求让他们多活几天。
他们朴实、简单、纯粹,这样的淳朴百姓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爱恨分明、敢爱敢恨。
庄稼熟了,我自己尚且吃不饱肚子,你们官兵却要来尽数抢走,我对你们就只有恨。
家人都饿死了,我正在嚼树皮挖草根,饿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张大饼填饱肚子,那我这条命就理所应当是他的。
元廷当官的人、得了贵族封号的人、身为田主的人,都是他们心中的仇敌和希望进行反抗的对象,农活做累了休憩时免不了要骂上几句。
反过来,哪个行省有人造反、起义,惹得给这些官老爷们不自在了,那就是他们心中的大英雄、真豪杰。
明教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得以壮大声势的,韩山童想尽了一切办法救济穷人,拉拢富人,此中付出的心血不言而喻。
拉拢到的富人如刘福通、芝麻李等一心向善,甘愿放弃家财资助百姓,投身明教推翻元廷。
就记到的穷人便是韩咬儿这样的贫苦之辈,他们不光受到了实打实的恩情——用来果腹的无偿的面饼,也受到了韩山童这样的大英雄的尊重。
这样的尊重比吃食更加重要,这样的尊重犹如黎明前的曙光拨开了他们心中的黑暗和绝望,让他们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并甘愿为了这个看似不切实际的理想去奋斗,去努力,去忍受。
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聚集成了这一时期的明教,将腐朽元廷压制下的希望之火悄悄点燃。
只可惜,明教毕竟是一个创始人和领路人带着私心和野心创立的杂糅组织,它来者不拒的接纳方式逐渐暴露出了一个又一个致命的缺陷。
人心不齐便是其中首要的一条。
人心背驰之下难免各行其事,派系林立,产出害群之马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虽无实据能够证明是杜遵道在背地里加害了韩山童,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韩咬儿这样的明教元老所憎恶,所以大家才愿意站在刘福通的一方,哪怕是需要他们顶在前线对抗元兵,奋力杀敌。
你杜遵道一声不吭,背后使坏,屡屡想给韩大哥辛苦种的“庄稼”抢走,那你就是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大恶人,我就与你势不两立!
好嘛!
你见老子打起架来厉害,就背地里要给老子钱财,甚至要给老子讨个俏婆娘,来让老子给你卖命?
我呸!
老子偏偏就不稀罕你这些腌臜玩意儿!
你给我再多的好处也抵不过韩大哥的那一张救命的大饼!
我情愿去死!
韩咬儿就是带着这样一口咽不下去的气愤拼命死战,以丢掉一条胳膊的代价斩了元军的先锋副将,将数万元兵托在一个毫无战略位置的上蔡县上长达月余。
“徐先生,今年若是没有战事,收成该是如何?”韩咬儿此刻正靠坐在一颗老树下面盯着县外的方向发呆。
被问话的徐县令今日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衫,这是他送走亲人时特意留给自己的。
作为读书人,他想战死的时候也能稍微体面一些。
徐县令手中正捧着妻子为他缝的香囊放在鼻子下面嗅,努力地抽动了几下鼻子也只闻到了上一次交战时留下的腥臭味——有元兵和自己的血渗了进去。
“收成总是有的,只不过要看最终进了谁的口袋。”徐县令叹了口气,将香囊揣到怀中侧面回答了韩咬儿的问题。
韩咬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摩挲放置在腿上的斫柴大斧的锋刃,“恐怕到了乡民自己手中的粮食两成都不到吧?”
“两成?”徐县令突然笑了起来,以至于本就发肿的眼睛都眯到了一起。
“若是往年还有可能,可今年本就是灾年,朝廷……”
徐县令说到这蓦地住嘴,一本正经地重申了自己的用词:“元廷要治河,皇帝要修宫殿,各级官吏又要从中索取自己的那一份利益,勉强收上来的粮食里只怕最后一成都剩不下。”
“听你的意思,你之前当县令的时候也是个狗官了?”韩咬儿笑着问。
徐县令苦笑了几声,再一次重重地叹气,然后发出一声释怀了的感叹,“人活在世有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是生是死,是善是恶,都是一个念头的事儿,我最后选择当个叛逆官员就是为了以死谢罪,下了地狱也好少遭些罪。”
“阿弥陀佛!”
韩咬儿突然念了句佛号,然后笑着道:“用我韩大哥的话来说,徐先生你这是立地成佛了,死后不会下地狱了的。”
徐县令苦笑连连,“你的韩大哥真是个英雄豪杰,史册上会留下他的名字的。”
“是么?”韩咬儿惊喜莫名,身子都从靠着的老树上弹起了一些,将左边空荡荡的袖筒带动着晃了晃。
“那咱呢?咱这些兄弟们呢?”他激动地追问。
徐县令心中其实认为不会,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都会的。”
“嗐!只可惜咱要没命了,否则好好给那些先生们讲一讲咱是如何用大斧劈了那个先锋将军的!”韩咬儿砸着嘴感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