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李基到底是否心向大唐,他收到信后,保持沉默,这至少说明李基对定西没有恶感,要不然的话,他首先不会收这封信,其次,说不定还会把信使大骂一通,以趁机向蒲茂表忠心。
而现在,他收下了信,且不言语,是个不错的表象。
莘迩亦是这么认为的,就说道:“那就让陈令史接着给他去信,……信也别去的频繁,下封信过两个月再写罢。信要言之有物,要么问些太原的如今变化,要么托李基帮忙找找他们陈家留在太原的族人、亲戚是否有后,如有,现下的日子怎么样,请李基帮忙照顾一下。”
羊髦说道:“何劳明公吩咐,髦晓得。”端详莘迩神色,笑道,“明公,你今天像与往常不同。”
“哪里不同了?”
“类似这些小事,明公往常是从不特别叮咛,只管交与髦等操办的,今日却怎么嘱咐起来?”
毕竟是莘迩的亲近心腹,莘迩一点的不对头,羊髦马上就感觉到了。
莘迩从容地笑道:“也是,卿思虑周详,无须我多言,自能把此事办得妥帖。……士道,太后略染小疾,我今日去了灵钧台,向太后问安,出宫时,听闻到了一件事。”
听到左氏染病,羊髦登时紧张,把莘迩后边的话放到一边,先问道:“太后染病了?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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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是大病,近日春暖,而宫中的火墙等尚未停,夜晚燥热,太后贪凉,多食了些冰酪,以致肠胃不适,医官已经诊过,开过汤药了,吃个三四剂,应就无碍了。”
“冰酪”,在莘迩原本的时空中,於这个时代大约还没出现,直到唐宋之时才有,但因了莘迩的到来,这东西却是提前出现了,等若后世的冰激凌,由果汁、牛奶、冰块等调制而成。“发明”出来了此物后,莘迩先是在家中给令狐妍等解暑吃用,后献与宫中,左氏十分喜食。
“是哪个医官?”
“魏立。”
羊髦放下了心,说道:“魏立的话,那太后看来确是小疾。”
魏立,乃宫中诸多医官中,最有名气的一人。
他的祖上,是前代成朝时的大学者、医学家,号称“针灸鼻祖”的陇州人皇甫静的弟子,其家本是士门,后迭经战乱,家门凋敝,不得不改而从医,操此“贱业”,到他这一代为止,已是四代为医了。华夏医学最讲究父子相传,世代行医,先秦时就有话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魏立家四代行医於陇,且代代都有名医之誉,——上次令狐乐夜惊,主治的医生亦是魏立,如换作是的别的医官,诊断的结果也许还不能使人安心,但如是他,则完全可信。
莘迩说道:“不错。我在永寿宫晋见太后时,观太后气色,也还挺好。”
羊髦当然清楚,莘迩今在定西的权势,一方面是靠莘迩自己的能力,一方面,也是靠左氏无条件的信任,万一左氏出了什么事,那莘迩的权势不说出现危机,亦会面临不小的麻烦,所以一听到左氏染病,他就相当紧张,这会儿放下了心,於是问道:“明公出宫时听说了什么?”
“宋鉴进宫,晋见宋后了。”莘迩把从王益富处听来的事情,简单地转述与羊髦听知。
羊髦听完,略作思索,说道:“明公,看来宋、氾二公是务欲使大王於年内完婚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士道,大王婚期这事儿,氾丹等人奏请以后,因为军政繁忙,秦州将起大战,故我暂顾不上,朝中对之尚未细议,你对之有何意见?”
“此事有点为难,不许的话,於情於理,说不过去,但如果许的话……。”
羊髦没有把话说完。
他不说完,莘迩也知其意,如果同意的话,接下来,宋闳、氾宽二人的党羽、门生,肯定就又会群起上书,以令狐乐已然完婚,已是成人为由,要求左氏还政於令狐乐了,而一旦左氏还政与令狐乐,这对莘迩,明显就将会大大不利。
羊髦察看莘迩的脸色,问道:“对此事,明公是怎么想的?”
“大王没有兄弟,国家宗室单薄,让大王早点完婚,以盼大王能早有子嗣,总归是应该的。”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
“士道,你的担忧我知道。要想化解你之此忧,就要靠你之力了。”
“靠髦之力?髦愚钝,敢请明公开示,公此话何意?”
莘迩端坐榻上,抚摸短髭,徐徐说道:“不要等秦州这场仗了,咱们定下的‘凡不通经、艺者,自兹禁止入仕,国家现有之百石吏以上,不通经、艺者,一概免放为民’此政,你这几天就与中台吏部商定好具体的行施办法,着手施行罢!
“另外,今年参加文考的武举虽少,但经我亲去探看进士及进士游街之后,效果还算不错,我听长龄说,武威、谷阴等郡县及朝廷各府中的小吏,不乏有底下私语,希望也能参加此试,‘一日看尽谷阴花’者,我看,他们的这个期望是可以考虑的,现正欠缺人才,只要其人有能,国家为何不用?文考、文考,既名为‘文’,就不一定非得只面向武举,把小吏们加进去,也是可以的嘛,你不妨斟酌一下,过些天写道奏书,将此事上至朝中讨论,看是否可行。”
羊髦闻弦歌,知雅意,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令狐乐亲政这件事,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直,他早晚是要亲政的,那么与其因为阻其亲政,而与令狐乐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便不如从另一边下手,即从政措和官员集团这方面用力,争取在令狐乐亲政之前,把莘迩想要实现的诸项新政都切切实实地落实、贯彻下去,同时,通过这些新政,把定西目前阀族当道、寒门进取无路的现状给彻底改变。
只要能把门阀把持朝政的局面消除掉,使“寒士”、“侨士”成为国家官员集团的主力,那即便令狐乐亲政了,宋闳、氾宽这两个“本地阀族利益”的代表,再把范围放宽泛一点,包括陇州所有的本土门阀、士流,那些所有到目前为止仍然反对莘迩的,自然而然的,也就没办法借令狐乐亲政的时机,翻什么大浪了。
就像江左,自唐室南迁以来,江南士族与北来侨士家族间的矛盾虽然向来激烈,乃至有起兵作乱的,可在朝权从始至今都被侨士牢牢掌控的情况下,江南本土的那些士族、右姓,纵占本土之利,亦无可奈何,只能屈居其下,放到定西,若能成功地把朝权从阀族手里换到侨士、寒士手里,政局上的情况,就也会是如此。
扩大文考考生的来源不必多说,“不通经、艺者,禁止入仕”此条新政,表面上看,是出於重儒,莘迩提出施行此政的理由是,“蒲茂,氐酋也,亦知尊儒崇礼,我天朝外藩,炎黄胄裔,礼乐之邦,焉可不及”?——不错,这道新政,其实不是莘迩头个想到的,是蒲秦最先实施的,莘迩是向蒲茂学来的,只不过,蒲茂施行此政,是为了“普及王化”,是真正的“尊儒”,莘迩欲行此政,则是挂羊头卖狗肉,他实质上是想通由此政,把已向寒士、侨士打开的入仕门径,给开得再大一点。
却是说了,莘迩如何能通过此政达成此个目的?
首先,学问精深的士族子弟有之,不学无术的亦有之,通过此政,可以把那些学问不合格、却在朝中及州郡为官的士族子弟名正言顺地罢免掉,甚至即便学通一经、身有一艺者、只要能在组织他们参加的考试中,於他们的试卷里挑到错处,也不是不能把之黜免的。
其次,有官员被罢免,那就有官职空缺出来,空缺的官职该授谁人出任?如之前所述,按照当下之规制,人事任免是由中正和吏部负责的,中正甄选,吏部决定是否授任,於今各郡的中正不少都已换作是了侨士、寒士担任,可以想见,到时中正举荐的候选官吏,定便会是以侨士、寒士为主,如此,最终由吏部选择授任下来的新官,当然也就是以侨士、寒士居多了。
话到此处,就有一个问题出来,那么中台吏部会愿意配合中正的举荐,授给侨士、寒士们官职么?对此,莘迩并不担心。一则,吏部里有他的人,吏部下属之吏部、主爵、司勋、考功四司,俱有他的人在其中供职;二来,吏部的长吏吏部尚书麴兰,虽是麴硕之子,亦陇地之门阀子弟也,然以麴氏现在宗主麴爽贪利短视的脾性,只要能给足他好处,比如允许他借此机会多加擢任他的族人、姻亲、朋党、乡党,那麴兰应是就不会在授官上做太多阻挠的。
莘迩全部政治类新政的目的,多是指向一个方向:最终实现科举制度的确立,“沙汰百石吏”这条新政也不例外。
对莘迩新政的最终目的,羊髦现时虽还不知晓,但莘迩着力重用侨士、寒士,这是他能看到,且这也正是他给莘迩所建议的,因此,尽管不知莘迩想要的是确立科举,然既悟到了莘迩这番话里蕴含的深意,却亦顿觉与己所思吻合,赞道:“明公阳谋大策也,此所谓釜底抽薪。”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士道,你这话不对。”
“哪里错了?”
“我不是釜底抽薪,我是在为咱们定西剜疮疗毒,去其腐木,添加新柴啊。”
羊髦说道:“明公言之甚是,是髦说错了。”慨叹说道,“陇地阀族,若宋、氾之属,诚然我定西之疮毒,氐秦已取洛、邺,俨成北地之霸,我定西如今堪谓是多事之秋,外患急迫,他们却罔顾大局,不与明公同心协力,只顾门户之私,可嗟叹之也!”
是乃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虽对宋闳、氾宽於此之时,还只顾门户私利,不断地搞些扰乱正常朝政的小动作出来这种做法,羊髦实是深恶痛绝,但话语中,却无有什么难听的恶言说出。
莘迩亦没兴趣对宋闳、氾宽在这个时候幕后操纵,试图使令狐乐及早完婚此事多做评价,他再次交代羊髦,说道:“‘沙汰百石吏’这项新政和许朝中各府、郡县官廨的小吏参加文试此政,你抓紧时间,最好这个月底前就拿出章程来。”
“诺。”
莘迩望向堂外,已快薄暮时候了。
他触景生情,心中想道:“二十加冠,也就是说,至多再有三四年,乐乐便要亲政,留给我筹划、夯实诸项新政,最大化扩充我政治基本盘,正式确立科举制度,以从根本上扭转当前阀族当权之局面的时间不多了!我得争分夺秒才行!”
没有叫羊髦走,晚上便於莘公府,莘迩请羊髦吃了顿饭。
吃饭时,两人又细细地讨论了下“沙汰百石吏”、“许小吏参加文试”这两件事。
二更前后,莘迩才回到家中。
令狐妍已经睡下。
莘迩没有惊扰她,就去了秃发摩利的屋里。
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的,莘迩好久不能入眠,也不知何时才朦胧睡去,睡没一会儿,耳边发痒,猛然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一张白皙、高鼻的容颜落入眼中,却是秃发摩利。
秃发摩利一手支头,半卧侧对於他,见他醒来,停下朝他耳边吹气,脸上现出玩味的神色,问道:“你做梦了?”
“我做梦了?”
“你做的什么梦?”
“我做的什么梦?”
“我怎么知道你做的什么梦,所以我才问你。”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什么梦。”
“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手里拿的什么?”莘迩这时才觉到手里有东西,把手从被褥下拿出,低眼瞧去,是只软鞋,鞋上以薄玉花为饰,闻之香气扑鼻,这却是秃发摩利所穿的沉香履,沉香履为时下贵族妇人睡觉时穿的鞋子,内散龙脑诸香屑,故芳香馥郁,他惊奇说道,“从哪儿来的?”
秃发摩利伸右腿出被,翘到莘迩的眼前,说道:“你说从哪儿来的?”
笔直修长的玉腿晃来晃去,莘迩看见,本该穿着沉香履的脚丫,现却是什么也没有穿。
他赶忙把因此场景而引致浮起的相近回忆压下,愕然说道:“我怎么把你的卧履摘下了?”
“你问我,我问谁?老实说,你做什么梦了?”
“你也是做过梦的,你睡醒以后,你做的梦还能记得么?我也许是做梦了,但梦的什么,已不记得了!……摩利,你虽胡女,然今为我妾,我唐人的礼节你该学一学了,我好歹是定西的大臣,你与我说话,怎能一口一个你、一口一个我?”莘迩坐起,捉住秃发摩利的腿,把手中的那只沉香履给她穿上。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转换话题?”
“这叫什么话!”莘迩握着秃发摩利的脚踝,称赞地说道,“摩利,我真是好奇,你跟我说过,你打小在草原上长大,四五岁就学骑小马,却你的腿、脚,为何非但不因常骑马而磨得粗糙,反这般光滑可玩?”室内蜜烛方燃小半,夜色沉沉,离天亮尚早,说着,莘迩俯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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