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什么,已经晚了。”张九歌不无懊恼道,“陈师弟,你向来聪明机智,这次发的什么疯,竟然顶撞师尊。他老人家昨晚发了好大的脾气,把这趟下山的东峰弟子都叫去跪了一宿天王殿。”
陈云径咋舌道:“至于么,冤有头债有主,师尊他未免太小心眼了吧。”
张九歌沉吟片刻,说道:“师弟,师尊昨晚盛怒,我没敢多问。他只道你是‘不晓事的劣徒’,要将你逐出观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给我说说。”
陈云径看见张九歌诚挚神色,暗思整个涵虚观中能交心的怕也只剩这么一两个人,鼻头不由一酸,当下将满腹委屈一五一十说与他听。张九歌听罢,脸色由困惑到理解,再到气愤,最后化为无奈。
“陈师弟。”张九歌轻叹一声道,“听你说完始末,我虽不觉你有错,但也能理解师尊的良苦用心。”
“理解?如何理解?”陈云径诧异道,他本以为张九歌会偏向自己,没想到对方竟然说出这么句话来。
张九歌语重心长道:“你最晚来涵虚,与师尊相处不长,不甚了解。他这个人,是有名的刀子嘴豆腐心,表面责罚的比谁都狠,内心里却比谁都爱惜徒儿;特别是那些天赋异禀的徒儿,更是宠溺。”
陈云径道:“这个我也有所耳闻,大师兄你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张九歌摆手道:“你没来以前,我还算号人物;你来以后,师尊不知把我忘开多远去了。你刚开始修习九转玄功那段时日,他天天惦记着你,又是给你炼筑基丹,又是嘱咐我指点你,这些事你该记得吧。”
陈云径点头道:“师尊与我虽有不和,但他对我的好自是不会忘的。”
张九歌道:“后来你入选曜位,大家都为你高兴,其实最高兴的还是师尊,他只是不擅言辞。”
陈云径道:“这个我也能猜得出。”
张九歌道:“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恩情深重,你我铭记于心。即便说了些失分的话,你我也不该往心去,只当没听见不好么?”
陈云径本来心意慢慢回转,听到这话忽又抗拒道:“大师兄,你是没听仔细我方才所说的?师尊那番话可不是‘失分’这样简单,他是叫我置叶师姐和小舟性命于不顾啊!”
张九歌文过道:“可能…师尊他想表达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说顺口了,抑或是…”
“好了。”陈云径打断他道,“你也不用为他找理由,大师兄,耳朵长在我身,到底怎么回事我听的明白。你若是来帮师尊做说客的,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张九歌心急道:“师弟,你怎么这般固执啊,明明服个软就能解决的事,何必闹大?这样,你做个样子,给师尊道个歉,余下的事交给大师兄来擀旋,你看怎样?”
陈云径凝望张九歌面庞,静默许久,缓缓开口道:“大师兄,我还记得第一次碰见你的时候,你仗剑飞腾,斩妖除魔,救下我三人性命。那时我便抱定决心,要做一个像你这样的大英雄。为了这个决心,我一路辗转,终于得偿所愿。如今能与大师兄一起修习闯荡,真的非常开心。”
张九歌被他言辞感染,眼眶湿润道:“指引你来涵虚,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陈云径轻叹道:“大师兄,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张九歌道:“你是指断臂一事?别担心,神州广饶,天材地宝不计其数,总有灵丹妙药可以将你的手臂治好。”
陈云径摇头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你的意思是…”张九歌脸隐隐透出一丝担忧来。
陈云径直言不讳道:“我不会给师尊道歉的。涵虚的规矩我是不甚明了,但在我生长的地方,有个老头说过这么一句话:‘对的就坚持,错的就改正。’我本就没错,道哪门子歉!”
张九歌闻言震撼不已,许久方才平复,仍劝道:“师弟,连大师兄的话你也不愿听吗?”
陈云径再度摇头:“我一向视你如兄长,自愿听从你的安排。可在这事,你却甘愿陪师尊一起错,委实让我有点失望。”
张九歌嗟叹一阵,转身欲走,临行前恳切道:“师弟,我只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若是真被逐出涵虚,就前功尽弃了。”
“我明白。”
张九歌走后不久,叶绯前来探望他。她也听说了灵珑道长愤怒一事,自忍不住询问。陈云径与叶绯朝夕相处,早将她不当外人,待将原委说与她听,又念及可能会导致她与师尊不和,当下隐忍不说细节,只称与师尊犯了口角。
叶绯素来体贴,见他不多说,也不细问,劝道:“只是口角,何须闹大,与他道个歉不就好了。”
陈云径望向叶绯明眸,心中委屈直似洪水快要决堤,恨不得将灵珑道长那些话一股脑儿说出来,到底还是忍住,摇头道:“其间是非曲直,难以定论,但我不道歉,肯定有我的理由。”
叶绯悠然道:“师弟,一路同行下来,我对你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你素来有主张,这些主张有时看似荒诞,但本心不坏。你不愿道歉,相信一定也有苦衷。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不比儿戏,万一灵珑师尊动起真格,将你逐出涵虚,待如何是好?”
陈云径听得这番话,感动不已,心中暗道:“放眼整个涵虚,最理解我的还是叶师姐,不问原委便愿意信任我。”他这般一想,顿觉委屈消散不少,全不想自己断去一臂、顶撞师尊亦是为她。
叶绯见他沉思,只道他心中焦虑,又宽慰道:“师弟,你心中所想我不知道,但是万一真被逐出涵虚也不必担忧。我叶家在南海也算有些地位,你若愿意前往,只消点个头,我会给你安排妥当一切。”
陈云径闻言越发感动,忍住快溢出的泪水望向叶绯道:“师姐,你对我这么好,我心中当真过意不去。”
叶绯望着他微笑道:“瞧你说的,你为救我断去一臂,我若不知报答,岂不是铁石心肠?”
陈云径将昨晚的话又说一次:“即便重来一千次一万次,若唯有断掉一臂才可以救下师姐,我还是会这般选。”
言罢他望向叶绯,目光坚定。叶绯被他这般凝望,不由双目圆睁,樱唇微张,呼吸都急促起来。半晌她方才醒过神来,忙将羞红的脸庞扭过去,悄声道:“师弟,你说我对你好你过意不去…你对我何尝不好?人心都是肉长的…”
陈云径察觉到她异状,不知缘由,正待问时,叶绯忽的想起什么,急道:“对了,师弟,手臂的伤你也不用担心,我已托家人打听了。神州大地灵药无数,定有能治愈你手臂的。”
陈云径愕然念道:“这话大师兄也说过,但他只是说,师姐已经在做了。”
二人又说片刻,直到人声渐响方才分散。
陈云径独卧床榻,回想起叶绯方才言行颦笑,竟觉心中阴霾淡去不少。他只道是与人倾谈后心声得以吐露,这才舒坦。却忘了自己和叶绯言谈间压根没提及昨晚一事的细节,根本不存在“吐露心声”一说。也不曾想若把叶绯换成别人诸如方玄昊、卢青侯,抑或林瑶、宋青青等人,自己还能不能“倾谈”得下去。
如是过了十来天,陈云径身伤势大体无碍,已可下地走动,岑柏舟等人无不为他高兴。这多亏了张九歌每天送来丹药,又用护心诀帮他修复筋脉。
送药疗伤之余,张九歌尚未死心,偶尔提及道歉一事。陈云径虽受他照顾心中有愧,但却无论如何也不愿答应。
这天陈云径正在屋内闲坐,岑柏舟忽然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口中念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什么事这般慌张?”陈云径悠闲问道,“是师尊有请吗?”
岑柏舟听他这么说,忽然镇定下来,反问:“你怎么知道?”
陈云径望向窗外景色,淡淡道:“我一直掐算着呢,也该到这么一天了。”
岑柏舟惊讶道:“哥,你还有掐算的本事啊?”
陈云径没有回应,抓起衣衫披到身,用左臂将右臂塞进袖中,动作颇不麻利。岑柏舟见状,前帮他穿戴妥当,说道:“哥,你和师尊到底为何起了口角,问你好几次都不说。”
“无知是福,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陈云径说完叹了一声,盖那晚之事他也没有告诉岑柏舟。
岑柏舟听不明白,亦不多想,又紧张道:“可是师尊这次真的动了怒,你可知他今天为何叫你去?”
陈云径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总要来,不用问太多。”
岑柏舟急的要跳起来:“什么时候了还一套一套的,哥,师尊要把你逐出涵虚了!”
“那又如何?天大地大,何愁无去处?”
陈云径说罢淡然一笑,大步迈出门去,右臂兀自摆动不已,像条垂挂肩头的缎带。岑柏舟望着他的背影,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他委实不知到底哪件事更让自己忧愁:是陈云径为救自己而断臂,还是他将要被逐出师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