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三章 箪食壶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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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玄武湖畔。



    再次见到如画般的美景,青炎好似恍若隔世。



    三个月的时间,对于常人来说不过弹指一瞬,可对于青炎来讲,不弱于重新活了一遍。



    从率领虎卫踏上征程起,抗击百里疾、设伏石人山、逃亡西凉国、二闯万兽宫、东渡北燕国、营救赵灵儿,还有最后的千里大逃亡。或许寻常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以上一件事。



    这时,他的双手被温暖所包裹,赵灵儿与上官飞燕分别牵至左右,好似帮他分担心中的苦痛。



    “走吧,咱们该回家看看了。”



    青炎翻身上马,向着熟悉的道路前行,晨间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而下,一点一滴冲刷着青炎身上的阴霾。



    行过半柱香后,他缓缓降下马速,眺望着远方的眼神中透出莫名的神采。



    只见前方十里亭处,已经是人山人海,好像整个金陵城中的百姓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到此。



    除了万民之外,人潮的前方的几百人显得如沧海一粟,可身份却无与伦比。



    整个金陵中六品以上官员全部到此,无论手中有任何紧要处理,全部放下,自发的前来迎接为南赵出生入死的年轻王爷。



    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尤其是赵璟挺拔的身影,让青炎感觉鼻子有些发酸。



    “哥哥,别让大伙等得久了,咱们去吧。”赵灵儿柔声提醒。



    “好,咱们走。”



    青炎轻夹马腹,墨雪踏着小碎步缓缓向前,其余十多人紧随其后。



    当踏出第一步后,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响彻天地,百姓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鞭炮,无数人载歌载舞,简直比大年三十还要热闹。



    待到十丈开外,青炎翻身下马牵着墨雪缓缓前行。



    赵璟也脱离开人群向着有些憔悴的好兄弟走去。



    他们两人的眼中都充满柔情,可深处也俱是隐藏着痛苦与无奈。



    彼此都知晓灵帝所为,两人心知肚明,作为最为要好的兄弟,只看眼神就能瞧得出对方所想。



    “你、受苦了....”



    赵璟此前对着铜镜准备了千言万语,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只化作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耳边嘈杂的欢呼声掩盖不了赵璟的声音,青炎能感受到这短短四个字中包含了多少道不明的情谊。



    “都过来了。”



    回答的也是四个字,青炎也不知晓自己能言善辩的口才丢到了哪里去,本来是要质问的,本来是要埋怨的,可望着好兄弟兴奋又带着丝丝尴尬与恐惧的眼神,他不忍再出言相激。



    “都知晓了?”



    “是啊,都知晓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说着众人都不清楚的话,只有站在青炎身后的上官飞燕明白两人的意思,此时的她双拳紧握,掌中早已布满汗水,她害怕青炎真的会当面告诉赵璟,不再踏足庙堂准备在吴越剑池聊度余生。



    赵璟闻言后,有些不敢看青炎的双眼,但在片刻之后,还是鼓足勇气正视对方,随即躬身行礼。



    “我代表南赵朝廷以及万民,恭迎并肩王凯旋回京!”



    深深的一礼,与使出浑身力气的狂吼,即使外围没有听清的百姓,也能从动作中猜出说的是什么。



    “并肩王!”



    “并肩王!”



    “.....”



    随着鼓乐与鞭炮声,无数百姓也将所有的情感化作那三个字,他们虽不知晓青炎在石人山后遭遇了什么,但只凭借荆北扬眉吐气的一战,就真正当得起并肩王的名号。



    以萧光和诸葛暮云为首的百官也走上前来,声声祝贺并没有让青炎感到虚伪,而是格外的真实,无论怎样,都是自己的同胞,比在北方胡人的笑脸舒服万倍。



    “走吧,董昭在王府中伺候老太君,此刻定然是等的急了。”赵璟说罢,本想如往常一般牵起青炎的手腕,但刚伸出手就已经后悔,他觉得作为青炎不共戴天仇人的儿子,并无任何资格。



    “走吧。”青炎在越过赵璟的时候,主动锤了对方一拳。



    感受到肩膀山的疼痛感,赵璟的双眼瞬间湿润,自从父亲死后,太多太多的重担落在身上,但都比不得知晓背后阴谋的痛苦,每日每夜的辗转反侧,他害怕,害怕青炎从此不会再认这个兄弟,从此变为仇敌。



    “咋了?就算青炎回来,你这个未来的皇帝也用不着哭鼻子吧?”董歃有些纳闷,伸出手在赵璟眼前晃了晃。



    “你他娘的才哭鼻子,我这是被沙子迷了眼。”



    做为南赵建国以来绝无仅有的迎接规格的主角,青炎每走一步都有些如履薄冰,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享受如此礼遇,虽说荆北之战将西凉打回武关,但根本谈不上胜利,踏上征程的两万虎卫基本上全军覆没,有命回家的只有十几个人。



    想到此处,青炎驻足不前,身后跟随的百官与赵璟等人有些讶异,不知为何。



    “诸位!请听我一言!”



    鼓足气力的吼声传出许远,就连最外围的百姓都听得一清二楚。



    金陵之北顷刻间落针可闻,等待着青炎接下来的话。



    “想必大伙都知道,我率领两万虎卫勇士前往荆州抵御西凉,幸得上天垂怜,并没有让胡人踏破荆州攻入南赵腹地,但归根结底,我作为王师主将,并没有做出显著的功绩,石人山之战,南赵的大好儿郎战死沙场,我没有实现诺言待他们回家,是我的过错。”



    本是迎接英雄的盛况,可英雄却在人前自承错误,着实让人始料未及。



    但片刻之后,无论年龄、无论出身的每一个人,都清楚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是沽名钓誉,而是发自肺腑。



    因为并肩王落下了眼泪。



    “出征之前,我答应过弟兄们,要打出南赵的天威让北燕闻风丧胆,再也不敢窥视南赵国土,到时候一齐凯旋回家。我没有做到,没有一点做到,他们就在我眼前一个个丢了性命,可即便如此,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没有任何人退缩,没有任何人投敌,无论前方是何荆棘险阻,一往无前从无惧怕。”



    “正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南赵的好儿郎,我才痛心疾首,若是与他们一齐享受箪食壶浆,那无可厚非,可只有我这个没有遵守诺言的将军独享,实在受之有愧,还望诸位不要再给予我齐天般的厚爱,回吧、回吧。”



    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青炎沉重的脚步,和强制忍耐的抽泣声。



    赵璟此刻才明白,除了老王爷夫妇的深仇大恨,让青炎更为伤痛的是虎卫营战死的袍泽,回想起当初与龙骧营校验时的场景,每一名士兵都用生命与灵魂来爱戴自己的主将,所有的一切如隔昨日,可此时此刻,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不止赵璟,每一个人到此才明白,那些出身低贱的士卒在并肩王心中是何等重要,就如真正的手足兄弟一般,他伤心、悔恨、自责,因为独自享受箪食壶浆而感到羞愧。



    “王爷!虎卫营并没有亡!”



    十几名身穿甲胄的士卒从人群中走出,他们来到青炎的身前双膝下跪。



    “王爷!您是我史战的将军,是我一辈子的将军,就算您让我去死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但您今天的话,卑职绝不认同。”史战沉声道:“石人山之战,在敌我双方战力悬殊的时候,是王爷让我等率领最后的几百弟兄突围,您自己却只率领五十名弟兄向一万铁浮屠发起冲锋,试问!天下可有这样的主将!”



    说到最后,史战已经变成了嘶吼。



    “不错!那日王爷为了给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弟兄谋生路,自愿反方向往北燕杀去,如果您心中有愧,那我等只能以死谢天下!”叶天双目裂眦。



    ‘唰’



    道道抽出兵刃的声音,十几名幸存的虎卫将士将佩刀架在脖子上。



    “不要!”青炎下意识冲上前去,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十几把横刀已经被卸下。



    “你们这是干什么?演戏?我需要你们来解释?无论说什么,无论我做了什么,即便是冲向一百万人,可那两万名弟兄不可能再复生!说再多也无济于事!”青炎将兵刃狠狠摔在地上。



    史战不敢反驳,只是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件东西,缓缓打开。



    “王爷,这时您在那夜交给卑职的,说如果您战死,卑职就要将这面战旗继承下去,作为最后一位北府儿郎。若是您没有战死,便将它还给您,王爷,卑职知晓您心中苦痛不已,想念去了的弟兄,但这面北府的战旗,还是要还给您!”



    青炎没有伸出手,更没有踏出半步,如果接过这面黑旗,就代表重新接过责任,再次为南赵守疆卫土,曾经做下的决定便会烟消云散。



    赵璟也知晓,可他不敢开口,他害怕会刺激到青炎,害怕他会越过史战越过战旗而去。



    赵灵儿与上官飞燕也不敢开口,前者虽不知晓二十年前的阴谋,可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哥哥偶尔间颓废的脸庞让她看的揪心不已,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她都会全力支持自己的哥哥。而后者是在场第三个知晓内幕的人,西凉那夜的篝火旁,青炎的话还缭绕在她的心间。



    百官不知其中原因为何,却也不会在赵璟没有开口的前提下,擅自画蛇添足。



    身份卑微的百姓,他们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为何并肩王不接过战旗,他们唯一明白的是,如果不接旗,也就代表并肩王不会在跟他父亲一般,成为南赵的守护神。



    这个后果,谁也不愿意看到,更不敢去想。



    赵玄策失踪的这些年里,被两国轮番欺负,过着惶惶度日不知何时会灭国的生活,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等来的赵玄策之子,并且他不弱于其父,这两年无论是在哪个战场皆是战功卓著,犹如冉冉升起的将星。



    “王...王爷,您怎么不接旗啊?”



    这一声询问虽然很轻,可在众人心中仿佛是一道惊雷!



    寻声望去,发现是一名手夸箩筐的少年,显然是个普通农户家的孩子。



    “你是...送我包子吃的少年?”青炎回想起对方的身份。



    在出征之前的朝会那天,这位少年被赵骧的侍卫统领大伤,最后在通济门外为了感谢青炎的出手相助,将自己的午饭赠与。



    “没、没想到,王爷还、还记得我。”少年显然承受不了成千上万的注视,除了话说不利索,脚步不受控制般向后退去。



    “你来。”青炎缓缓招手,脸上难得浮现出些许笑意。



    少年来到身前后,青炎与当初一般蹲下来问道:“你为何想让我接旗?”



    “因为王爷您说过的,让我努力进入岳棠书院,到时候每天都会见到您,我说想成为像王爷一般的英雄,可您不接旗的话,我不就失去目标了么?”



    众人闻言后,才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然跟并肩王有这等渊源,并且还寄予厚望,许许多多心思活络的官员已经计划着该如何笼络对方。



    “我啊,累了,以前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拯救所有人,但到头来,我连自己的弟兄们都救不了,我不想在承受这样的痛苦,你能明白吗?”青炎没有把对方当成孩童,而是当作同龄人,平起平坐的人。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是不是领兵打仗太累了?正好我这还有几个包子,若是您不嫌弃,就都吃了吧,当初您可是十分中意的,想来吃完之后,王爷您就不累了,若以后再感觉累,我就再做包子送给您。”



    打开箩筐,发现几个包子已经凉个通透,少年脸上的表情极为尴尬,不知是否还要送出去。



    “你说的啊,咱们一言为定,要是我再觉得累,你就来请我吃包子。”青炎擦了擦眼角,一手一个抓起包子狼吞虎咽起来,可无论手背怎么擦,眼泪都止不住的留下来。



    “好吃,还是那个味道,果然吃完之后,我的心好受不少,真的谢谢你。”青炎拍了拍少年的头,站起身来道:“别忘了你我的约定,岳棠书院见。”



    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少年单纯的心并不知晓整个对话的含义,愣愣的望着。



    “你叫什么名字。”



    身旁突然传来询问声,少年回过头看去差点吓得把箩筐扔出去。



    “小小、小人叩见——”



    赵璟托起对方瘦小的身躯,与青炎一般蹲在地上含笑问道:“无需多礼,你还没有说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孟了,了却心思的了。”少年强制让自己不尿裤子。



    “孟了,我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手中的包子,咱们南赵最后的柱石便会崩塌不在,你是我的恩人,也是南赵的恩人,谢谢你。”赵璟发自肺腑的感谢,可因大庭广众之下若不控制情绪,很可能会给这位少年带来灭顶之灾。



    少年只觉得今日好多事情都不理解,“我脑子很笨,不知晓您的意思,但只要我没做错事就好、没做错事就好。”



    “你何止没做错事,你替我还了债,替一位老人还了债,你手中的几个包子在寻常人眼中不过几枚铜钱,可在我眼中,就是用太初宫来换都不会有丝毫犹豫,还有,再次谢谢你。”赵璟拍了拍对方瘦小的肩膀,跟随青炎的脚步走去。



    在此之后,董歃、赵灵儿、上官飞燕、诸葛暮云许许多多的人对少年表示感谢,尤其是两个女孩,就差没亲上几口了。



    最为夸张的是史战这些人,直接向少年单膝跪地低下头颅,致以皇帝与青炎外最高的礼遇。



    周围百姓不乏有精明之士,窥破了几分真相后将其告知给身边的人,无需片刻,前来迎接的无数百姓都知晓刚才究竟有多么凶险,若不是在最后关头出现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并肩王十有八九会退出金陵,归隐乡野。



    ......



    就这样牵着墨雪走进金陵,走进熟悉的街道,身后跟随的百官与百姓没有任何人离去,就这么形成长长的队伍,想把并肩王送回府上。



    城中街道左右,许许多多没有赶出城围观的百姓自发站在两侧行注目礼,他们不清楚刚才城外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南赵的守护神终于回来了,以后的日子无需担惊受怕。



    当行到东坊外的广场时,一个矮胖的中年人孤独的站在道路中间,静静注视着缓缓走来的年轻王爷。



    青炎骤然加快脚步,来到对方身前后双膝跪下,“学生驽钝,给先生丢脸了。”



    含笑的苏桔没有拉起青炎,语气一如既往的调侃:“你也知晓自己驽钝?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劲头哪去了?”



    “此战过后,学生明白自己不过是肉胎凡身,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需要学,不然还会出现类似下场。”青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将身段放到最低。



    “还行,苏某身上知错就改的好品德你倒是学了去,只要知耻而后勇,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何况这一次并不是你的过错,就算是苏某摆在你的位置上,也绝没有你做的好!”苏桔大笑着拉起青炎,“涨脸啊!你小子不光仗打得好,就连苏某那个欠揍的师兄都被你玩的团团转,真是涨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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