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千般后,颜佩韦能称他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傻子。但他尚未说出,南宫桀就呵呵问:“像他这么傻的家伙,你可见过”
南宫桀话落之后,颜佩韦脑中似也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他叫吴建,是从南京一路陪着他们逃到杭州的小人物。和以前的朱玉一样,初遇时,他什么都没有。甚连花了三年时间方攒下的那把铁剑,也在凌御风一掷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可纵是这样,他依然选择了冒险,在千万江湖人中穿行的冒险。
颜佩韦还记得柳婉清寻到他们那天他所讲的话,很显然,和身在人群中的朱玉一样,颜佩韦也不知他是从何而来的勇气。
是不是所有的傻子都很胆大
颜佩韦不知世间的设定如何,但若从他所识这两人的身上看,则毫无疑问说傻子都有正常人所没有的勇气。不然吴建也不会很高兴就加进了柳婉清的搭救阵营。
吴建问:“凌公子真的身在杭州城”
一路走来,哪怕楚江烟和颜佩韦都如此说,可未亲自见过,心中难免还是会生疑惑。
“现在我们有七人,这七人中就包含有沈杨、莫玄衣和苏秀才。但这明显还不够……”
柳婉清尚未说完,吴建就打断道:“沈杨莫玄衣,是和凌公子齐名的那个沈杨莫玄衣吗”
柳婉清微笑着点头,吴建又惊道:“那苏秀才呢”
“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苏秀才。”
仅此三人,那家伙就完全相信了柳婉清说凌御风在杭州城里的事。所以他又迫不及待地应承下来。
“我能加入你们吗”手拿那把楚江烟送给他的长剑,信誓旦旦道,“我有剑,能帮到你们的。”
他傻得和朱玉一样,但又好像不太一样。对凌御风,吴建明显带着些属于年轻人的崇拜,所以在他接过那把享誉江湖的大梁公子后,脸上颜色是前所未见的明亮。
“这就是大梁公子,凌御风的大梁公子”他想拔,却又不太敢,只一个劲地抚摸剑鞘。虽然他也看不出那和他手中所握者有何区别。
他们像是一类人,但又不是很像。那么一瞬间,颜佩韦还真想让他们两个见上一面。见上一面后,他们所谈又会是什么
想着想着,颜佩韦忍不住就笑出了声。直看得南宫桀惊愕不已。
“你小子是魔怔了?”
“忽然想起一个和他很像的傻子。”
“和谁?”
“你那宝贝徒弟啊。”
“不会吧。”南宫桀再露惊愕状。“难道全天下的傻子都和我们有缘不成?”
“你知我是怎么逃离南京的吗?”颜佩韦问。
“楚丫头在,烟雨楼就不可能放任不管。当然,纵是没他们,依你本事,天下何处不可去?”
“那你呢,我被围杀时,你又身在何处?”
今天南宫桀的惊愕次数已然很多,但在颜佩韦的言语后,他还是再露不相信。相识十余年,他可从未听颜佩韦说过什么柔情话语。一直以来,颜佩韦说话都和他的表情一样,始终冷冰冰的没什么意思。此时听他这般问起,他自听出了此间不同的意思。
“你不会是想我像烟雨楼那些老家伙一样去给你出气吧?”
颜佩韦默然,他虽知有些话说来会惹人南宫桀笑话,但他还是想说。此生已过二十五年时间里,他实没找到几个可以说话的。
在遇凌御风他们前,他觉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朋友。但遇凌御风后,哪怕相识时间不长,所做交谈不多,但他无疑已将他们当成了朋友。可就现在,他自觉是朋友的那些人,都已不知身在何方。然后,他本也想和楚江烟说上几句话的,哪怕那丫头也会像南宫桀一样地嘲笑于他。可他未见楚江烟,那些也不知道能否说出口的话自也都未说出口。现在,整个人世间,他能真正说上话的也就只有面前这个不甚靠谱的老头了。所以他要说,哪怕南宫桀会笑话他。
酒壶拿起,猛灌一口后,又将它递给南宫桀。
“是,那段时间,躺在床上的我总忍不住会想,要是你在身边,那这江湖又有什么好怕的别说是饿殍吴两,就连站在他身后的仇谨出面,我们两个也能将他打得找不到北。”
“你……”南宫桀也猛灌一口烈酒,终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现在江湖怎样,你人虽在岛上,但也应该清楚。而我现在所做的也和那些傻子一样。你可知我此来为的是什么”
壶中酒已尽,南宫桀再补,却是直接从身后拿出两个酒坛,然后扔给颜佩韦一个。
“你不都说了吗,何以我会连古徹都拦不住。”
“是,我最初找你,就是想问问你,当你让我看住凌御风时,你人又在哪当我为你那句看住竭尽全力时,你又正在做些什么我给你讲讲我们经历的事,想以此让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不容易,然后勾起你的愧疚之心,让你从今以后再不敢将自己曾说的话当屁一样放掉。可这些,我好像又都不想说了。再次遇你,我才发现你也是个老人。纵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爆枪,你也终归只是一个老人。”伸手阻住南宫桀的反驳,颜佩韦继续道,“你别不承认,说来你现在也该有六十岁了吧。六十岁,还能做些什么呢对大多数六十岁的老人言,他们正在做的应该是含饴弄孙。可你连个媳妇都没有,又从哪来的孙子现在应该是来不及了,你说你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要管管自己那张嘴呢若是言语得当些,不像个泼妇一样,现在肯定也是个子孙满堂的老头了。但,我们毕竟相识了十二年,这十二年里,若是没你,我也不会长成今天这模样。所以,哪怕你看起来再不靠谱,在我这,你却始终都是我最亲的那个人。再者就是,人们都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虽觉得你不会像待我一样的待自己亲生孩子,但我还是将你当成了自己父亲。怎样,平白无故就捡个这么懂事的儿子,心里感觉如何”
端起酒坛,颜佩韦朝着南宫桀一举,两人便同时将酒倒进嘴里。
南宫桀本有话说,但在颜佩韦说了这么多后,他又再找不到话说。所以他就只能听,听颜佩韦说。
“我不知这世间像你一样不靠谱的父亲有多少,但我知道,不管父亲多不靠谱,做子女的,终也不能变和他们一样。毕竟百善孝为先,他将你带到这花花世界,便是给了你莫大恩惠。所以在该为他考虑的时候,我们也不能不考虑。现在呢,我就是在为你考虑,在很认真的为你考虑。”
颜佩韦看南宫桀张嘴的模样,就知他想说些什么,所以他又赶紧将他想说的话给说了。
“你可千万别觉得我是在勾你,勾起你的恻隐心后让你为我拼命。我知你闲不下来,不然也不会在那十年时间里弄些有的没的。但,看书下棋种花养鸟这样的东西也确实不适合你。好像注定了般,从你拿枪那天起,就注定你再脱离不开这江湖。所以我也没想让你真正的退隐。也就呆在这样的小岛上吧,依你名声,自会有人主动伺候。当然,别人伺候你时,你可千万别心血来潮就心起报恩之意。你只需好好坐着,像现在一样悠而然接受他们的供奉就好。你就等着,等这江湖变得好些,起码再不像现在一样,你就可以继续出来了,出来继续你的潇洒和行侠仗义。”
颜佩韦说完,就又恢复了原来模样,好像刚才那些话和他全无关系一样。他看南宫桀时,南宫桀也看他。两人就这样相视足有半刻钟,见颜佩韦确定无话,南宫桀方才开口。
“你来找我,就是想和我说这些?”
颜佩韦剥虾吃蟹,瞬又回到方见模样。
“我都说了些什么”
“好小子,”南宫桀笑。“这么快就不承认了”
“承不承认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该听的人听到便好,毋须重复。”
“可我始终在想,你说这些的目的,就是在让我生起愧疚和恻隐。再者,我现在是五十八岁,还没老到你说的那个地步。”
“五十八和六十,有区别吗”
“两年,七百三十天,你说没区别”
“那我问你,现在的你,还能一枪撂倒多少人”
“一枪”
“对,”颜佩韦点头。“一枪。”
南宫桀很认真地想了想,怎奈所想结果很多,所以他又问:“那得看我面对的是什么人了。”
“身在江湖,所面自是江湖人。”
“江湖人也太广,你就不能细化细化”
“像海荒一样的江湖人。”颜佩韦道。
南宫桀又陷入沉思,然后道:“海荒的话,用尽全力,一枪起码能撂五个。”
听着他言语中的自得,颜佩韦问:“五十个,你觉如何”
“那不可能!”南宫桀摇头。“虽然我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手,但若一枪撂倒五十个海荒,那是痴人说梦。”
颜佩韦也不争辩,继续道:“那你可见过百把和海荒一样的长剑”
“江湖哪有百把这样的剑”
南宫桀表情,和刚听此事时的杨念如一样。
“可我就见过这样的百把剑,且真有那么一个能一招撂倒五十个海荒的家伙。”
“凌御风”南宫桀眉头皱了起来。
“若非先前有百把剑拦,若非中间又遇到几个能与我敌的东瀛忍者,我又怎会因为一个古徹而来找你”
“所以凌御风真的可以一招荡平五十剑”南宫桀还是不信。
“所以你觉得五十八岁的你,在这场纷争中又能算什么”颜佩韦毫不留情地问。
“那你呢”南宫桀反问。“若我所记不差,用尽全力,现在的你也不能在我手下撑过百招。若连我都不算什么,你觉自己又算什么”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不算什么。”颜佩韦沉声道,“可我忽然就觉自己其实也和朱玉他们一样,也都是个不怎么会选择的傻子。但我有时又觉自己做了个很不错的选择。老实来说,当初让我看着凌御风,你抱的是什么心思”
“心思”南宫桀又陷沉思。“就只单纯让你看着凌御风啊。”
“所以连你都不会想到我会和他成为朋友吧”
“我总以为你不会和任何人成为朋友。”
“这或许就是他不同别人的地方吧。以前,我也觉得自己一生都不会有朋友,可是不知怎么地,当看他独自一人去面那些东西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就会像我之前所说的那傻子一样。未见你前,我也会用你的吩咐来解释自己种种行为。可在见到你后,我就想,这不是所谓的依言而行,而是我将他当成了自己朋友。这些天来,我听过许多他们相处的事。我知莫玄衣好赌,知杨念如酒量不怎么样,也知沈杨总时不时就出现在开封那个名叫风居的院子里,然后他们就一起饮酒,或在竹巅,或乘木板顺流而下。听得多了,我也想和他们一样,确实,若能一起饮饮酒的话,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所以这江湖里的傻子,好像一直都不少。”
“不少,却也只有那么几个。”
“所以你就从未怀疑过凌御风”
“连未见过凌御风的朱玉都相信,我又怎么会怀疑”
“所以你来找我,是来告别的吗”
“我们今天好像说了很多话。”
“你从未和我说过这么多的话。”
“我们今天好像也喝了很多酒。”
“天尚未黑,酒还余有很多。”
“所以我说的那些话,你可千万要记着别忘了,我只说一次,也只能说一次。”
“那咱爷俩今天就来个不醉不归”
“你若答应我好好待那傻子,我就陪你喝。”
……
南宫桀终是失信了,颜佩韦再醒,身边便只剩下那个他口中的那个傻子和一封信。信里,南宫桀也自称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