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南城盐铁司大门就‘吱呀呀’地由内打开。
守门衙差揉了揉还交织在一起的睫毛,想尽力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睛。
入秋的草原依旧西北风不断,刚从羊皮被窝里钻出的温热身子,猛地被冷风一激,让李鸿儿抖嗦着抱紧了肩膀打起冷颤,裸露在外的皮肌表面迅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在似亮未亮的昏光中跃跃欲试。
李鸿儿在盐铁司已经干了快二十年,初来时还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孩子,圆滚滚的小胖脸、嘟着兔子一般的厚厚嘴唇。
也正因为这幅面相,二十年光景过去了,他依然还只是个开门、打扫的杂役。
盐铁司除却监管着辽国与大宋、西夏的铁器、青盐等贸易往来,还承担着另外一项差事——全国各地所有往来的信件,都经由盐铁司转呈至留守司、内省司、八作司……
每日清晨至日落,都有数不清的货商、邮使,从各地到此签取贩售公文及上呈信函。而李鸿儿,这个盐铁司守门的衙差,每日辰时打开正门,在司衙门前顺着风向撒两盆清水,为讨份往来车船顺风顺水的吉利。
与盐铁司打过多年交道的商人总能恰到好处地踩着准点候在门外,等着李鸿儿那张兔子嘴从门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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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儿已揉开了眼睛,手里端着夜壶左右张望了一下,门前一个鬼影都无,他又谨慎地看了看手中夜壶后,如往常一般伸长脖颈,利落地将污秽之物泼到衙前街上,做完这些才小心关上门,搂着肩膀钻回被窝中。
边走边高声抱怨,“那个菜商老刘真是王八蛋,竟还算计到小爷头上了!吃他点青菜,害老子闹了一晚上肚子!”
今日,谁也没注意到盐铁司正门比往日早开了一个时辰,司里留守的几个听到李鸿儿咒骂,嘴角掠过一抹鄙视。
继续缩起身子享受着软皮被窝下带来的温暖,心里却妒忌地咒骂着,活该你拉肚子!
正门衙差虽不上品级,整日还会被旁人挤兑着说成看门狗,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确实是个油水富足的肥缺。
进门递上点商家贩运的货物特产,总能提前得到一些传唤。
昨日,有个从南面过来的新菜贩,衣着粗旧,车上也没装多少青菜,但菜贩还是面露不舍地扯出面上叶子宽大的递给李鸿儿。
熟识的货商都知道,草原上吃惯了牛羊食肉,突然进食素叶菜,定然会闹上几天肚子。这帮商人面露讥讽,正等着看这个不懂规矩、即将要吃衙差训责的热闹,一副冷眼旁观、风雨欲来的姿态。
出人意料的是,李鸿儿如嘴馋的娘儿们,不仅收了菜商手中青菜,还异常客气地让进了门。
就在李鸿儿关上大门不足片刻,盐铁司侧墙暗处便转出一道黑衣黑影。
这团黑影移到李鸿儿适才倾倒污秽之处,低下头仔细搜寻着什么。
目光转过几个来回后,迅速弯身捡起一支淡黄色的油脂卷。起身看了眼四周,匆匆向着城北暗处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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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有南北两城,北城为契丹皇族聚居之地。
黑衣人离开盐铁司,挑着墙根阴暗处疾行几步,不久便在一座府宅前止住脚步。
一刻未停地上前敲起府宅大门,欲亮未亮的天色下,响起一阵劲道而有节奏的叩门声。
音才落,大门闪开一条缝隙,黑影随即闪身进去。
合起的正门上方,高悬着一块书有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宁王府’。
“王爷在书房等你。”方才为黑衣人开门的老人丢下一句后,便顾自向两侧偏房走去。黑衣人望着身背佝偻的老者,眼中充满敬畏。
他知道,这个看上去风烛残年的老者,面儿上是宁王府的管家,实质却是掌控着埋于上京城所有达官贵人府中密谍的管家。
‘很多事情远不如表面那么简单,人亦是如此。无论是黑衣人眼中的老者,还是这个国家的少年皇帝。’
十年前耶律隆续以次子身份登基时,即已违反了‘长子继承’的祖制,长子羽王耶律隆安也在那场大火后渺无音讯。
这让以宁王为首的旧皇族,不得不默认了耶律隆续的身份。宁王并无野心,可他无法容忍这片洒满耶律祖辈鲜血的草原,改姓‘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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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满十岁的耶律隆续登基后,萧姓女子就开始显露出不输男儿的政治才干,或许只是为了压制耶律皇族,这个萧姓女子开始以皇太后的位份干涉起国家政权,并委身汉姓大臣韩德让强势打压旧皇族,收拢军权。
十年时间对于短暂一生来说,不算长远。但这十年间,宁王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奈、愤怒,而这一切都源于当年羽王的失踪。
虽然宁王无法预见,倘若当年是登基的是羽王,又会以甚态度对待旧皇族。
尽管如此,他依然坚信,羽王终究不会像萧姓女子一般对待自己,忘了自己姓的是‘耶律’。
无论是甚目的,寻找羽王的下落一直都未在新、旧皇族间中断过,这似乎在无形中已成为了默契,成为了博弈的筹码。
哪一方先找到羽王,就意味着哪一方就夺回了王权、赢得了话语权。
失去权势的宁王,与一个草原老牧人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他住的院子要大一些,面上看着还风光一些。
可是那个在深宫里头的女人,已被手中滔天权势遮掩了曾经的小心翼翼及洞察入微的心思。
在遗诏中赋予她监国权利的人,相当推崇汉人惯擅的政治权谋,辽国也仿照大宋建立了监察百官的密探,而密探头目就是宁王。
宁王从黑衣人手中接过油脂卷,抽出里面的白绢。正要散开,蓦然发现黑衣人还恭敬的站在身侧人。
“可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宁王问道。
“不想。天色将明,小人需立即返回军营!”黑衣人语气平淡回复道。
宁王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黑衣人对着身背高大的宁王拱了拱手,悄声退了出去。
他清楚,自己这种行走于黑夜中的‘钉子’,知道的太多,离黑暗也就越近,毕竟每日新升的太阳于他来说奢侈得胜过金子。
“羽王竟然没死!”宁王捏紧手中白绢,曾堆积了十年的愁容正被脸上难以置信的笑容慢慢驱散着。
他望着远处隐没在夜色中雄伟厚重的宫殿,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瓦解坍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