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逵不动弹,童贯急了,他是宦官,对于皇帝派遣下来的事,有种本能的想要竭尽全力。摆香案慢一点,都是莫大的罪过。
可李逵却想的更多,抬头问童贯:“来的是何人?”
“副都知马保武,中书舍人索封。”童贯见李逵还是老神在在的坐在席子上,还以为李逵觉察到了变故,心头也不由得打起鼓来:“李大人,有何不妥?”
童贯并非是关心李逵,而是担心他的前程。
见李逵沉默不语,童贯探了探身子,凑近到李逵面前低声询问:“李大人,不会是?”
“是什么?”
“鸟弓藏……”
李逵见童贯紧张的鼻尖上都是汗水,哂笑道:“你想多了。中书舍人是都事堂门下,应该是代表了朝堂,至于马保武是内省派出来的宦官,代表了陛下。你觉得这样的组合,会是要走狗烹的路数吗?我就是奇怪,都事堂为何要插手。来的还是中书舍人,此人在都事堂之中的地位不差,应该是章相的心腹,和蔡氏兄弟也该是一丘之貉,我就怕你当初将蔡京的案子做实了,与此人势同水火。”
“咱家为陛下尽心尽力,至于朝堂上的事,和咱家有何相干?”童贯不上当,他确实觉得索封的出现会对他不利。但最多是脸面上的冲突。要脸,要脸能获得皇帝的信任?要脸,能让他指挥千军万马,成就不朽功绩?
别想了,在后宫这个大染缸里,活着出来的那个是要脸的主?童贯是宦官,他的富贵,还得靠在皇帝身上,想要依靠章惇,想都不用想。
李逵将书案上公文收拾妥当之后,嘱咐童贯:“静观其变。”
“咱家省得!”
童贯自然清楚其中的道道,李逵看出来了,他多半也看出来了。
都事堂和皇帝之间有不同的意见,恐怕李逵在河湟之地推行土司,以土治边的想法有待商榷。但是功劳是功劳,献策是献策,不能同日而语。还有,天使的队伍里竟然没有枢密院,这让童贯对安焘大佬的能力很怀疑。
欺负他的时候,简直就是如同猛虎下山,可是面对章惇,您老也雄起一把啊!
哈哈哈……
安焘啊!你也有今天。
童贯猜测的不错,安焘加上李清臣,两人在朝堂上没喷过章惇。之前章惇那次失利,是他大意了,被李清臣打了措手不及。
可这次,章惇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加上暂时将变法派的实力凝聚了起来,在朝堂上将李清臣和安焘欺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不同于街头的地痞无赖吵架,朝堂上的争论,还是要讲道理,有理有利有节才能无往不利。
而枢密院就是输在了用一套大宋从来没有用过的制度,就是边塞土司制度,这种很像以前大宋赐封边塞蛮族首领节度使之职的制度,看似并没有优越性,在章惇看来漏洞百出。章惇认定这是恶政。抓住这一点,猛喷。安焘虽是支持者,但并非是具体执行者,李逵才是执行者,安焘想要靠着李逵上书他的公文,就能表述出此政策的优越性,也是强人所难。
至于理由,很简单,青塘蛮夷之地,不服王化,设立州县,彻底改族异民才是王道。
李逵也觉察出了问题,即便是天使没有进入青塘城内,还没有宣读圣旨,他也觉察到了土司制度的执行恐怕存在波折。
要不然,仅仅是个宣读圣旨的人选。
还不至于让中书舍人出马。马保武一个内省的宦官就足够了。
皇帝的使臣,可能是个普通宫中的小宦官,也可能是朝中的官员,甚至翰林院中的高官。
收复青塘,重开熙河,对大宋来说,这是朝廷头等的要事。普通的宦官肯定无法胜任,甚至都事堂,枢密院都会下场,这关乎着大宋的国运。
而李逵,恐怕这时候已经被大宋朝堂当成了国运之子。
但按照大宋的尿性,李逵打下了青塘城内之后,想要继续在青塘做官,做一言堂的封疆大吏,这等好事基本上没有任何希望。他被升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钦差抵达青塘之后不久,就该是他离开青塘的日子。
说不在乎,李逵肯定是有些情绪的。
如今的河湟之地,并没有达到李逵设想的结果。湟州的羌人还没有全部投降,而且羌人性格跳脱,动不动就叛乱,要是湟州的羌人没有彻底安抚好,河湟之地还是有隐患。尤其是,李逵还不得而知,安焘是否能扛住压力,让都事堂和皇帝彻底放弃在河湟建立州县的打算。
一旦大宋还是盯着河湟之地,想要建立州县,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局面,还是会糜烂下去。
青塘的权贵如果没有了世袭的土司职位,那么他们和青塘地区的商人有什么区别?这样的结果,他们怎么可能对大宋有归属感?
站在城楼上,李逵拒绝了童贯出城迎接三里的建议。
远远的望去,一条宛如黑色的丝线,沿着草原上蜿蜒地道路,缓慢行进。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宣旨的队伍这才靠近了城门附近不到五百米的样子。此时,李逵才不急不缓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准备下城楼,对童贯道:“去迎接吧!”
童贯长了张嘴,他可不敢故意惹怒李逵。尤其是在李逵大权在握的时候,任何冲撞李逵的行为都是愚蠢地作死。虽然他很想出城迎接宣旨的钦差,可李逵不出城,他也只能忍着。
“钦差到,左右摒退!”
“恭迎钦差!”
钦差的仪仗已经打了出去,李逵倒是没什么感觉,他见到多了。可是跟着他出来的青塘权贵,还有寺院的大和尚都觉得大宋的使臣气派非凡。
中车上,一个白白胖胖的胖子扶着车辕,在侍卫的搀扶下,才伸着脚尖碰到了地上。来人脸上没有胡须,堆着一张笑脸,仿佛和善的模样。但这是假象,宦官基本上没有什么慈悲心怀,更不会做滥好人。
紧随其后的车上,下来了一个中年文官,朗目星眉,正气凛然,目光落在了李逵的身上之后,发出冷哼一声。
李逵忍了。
圣旨没有宣读,李逵要是冲撞了钦差,那是大逆不道。
而圣旨要是宣读之后,哼哼,有你好看的。
反正李逵认定了这厮是来找茬的,到时候就用不着客气。
“李大人,折煞老奴了。”说话间,宦官马保武迈着小碎步冲到李逵跟前,扶着李逵强壮的手臂低声告罪道:“还请李大人恕罪,老奴职责在身。”
对方太客气,客气到让李逵觉得有种卑躬屈膝的感觉。这很不对劲,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马保武。
“香案已经摆好!还请天使移步。”
“咱家先办陛下的事。”
说完,马保武走到了香案前,将单手高举的圣旨展开后,开始宣读起来:“……绍圣三年,大宋福泽熙河,秦凤路安州知州李逵、德顺军知军种建中,奉命剿灭唃厮啰余孽。兵出天都,一战而克兰州,二战而灭青塘,功勋卓著,特擢升李逵天章阁侍制,一月内启程回朝。种建中为宣承使、熙河府总管,其余人等皆有封赏,钦此!”
“臣等领旨!”
圣旨就一份,李逵近前一步从宦官马保武手中接过了圣旨,然后看也不看中书舍人索封,对马保武邀请道:“还请马宦官去城里歇脚,晚些城主府的晚宴,马宦官一定要来。”
李逵此举,将马保武当成了钦差中的正使,至于中书舍人索封,他只当没看见。
索封脸都气青了,冲到李逵面前指着李逵大怒道:“还有尊卑可言?”
原先李逵是五品知州,是外臣。京官外出公干,见官大一级。甭管李逵多大的官身,都得躬身行礼。而中书舍人是正四品的京堂高官,宰相府的左膀右臂,更是权势滔天。李逵不把他当回事的举动,顿时激怒了索封。
李逵看了一眼索封,抬手敷衍地拱手道:“有劳了!”
这种同僚之间才有的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哪里是李逵这等外臣见中书舍人的样子?
索封气地嘴角的胡须都哆嗦起来,在风中格外灵动,指着李逵破口大骂:“目无尊上之人,岂能是忠孝之辈?”
李逵不客气地回道:“索兄,你我都是大宋朝廷命官,你是中书舍人,是京官。难道我这天章阁侍制就不是京官了,难道天章阁的贴职见到你中书省都事堂的人就矮一截?要不然,以后我天章阁的学士、直学士、侍制见到你之后还得给你上柱香不成?知道的是咱们做官的礼数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书舍人管着六阁部。”
李逵不仅没有被索封的气势给吓住,还不嫌事大的拉上六阁部和中书舍人死怼。
什么是六阁部?
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显谟阁、徽猷阁、敷文阁,主官都是学士。是大宋朝堂上最为清贵的官员,要是章惇惹上了也要头痛。
索封瞪着眼珠子死死的盯着李逵,要是眼神哪杀人,李逵周围早就是一片绝地。可惜,李逵根本就不将索封当回事。
中书舍人是四品官,难道是侍制就不是四品官了?
瞧不起谁,也不敢瞧不起馆阁的官员。
尤其是李逵还给索封埋下了个雷,天章阁不仅有侍制,还有直学士,学士。这些官职可要比中书舍人的官职高上一品。正三品的学士,从三品的直学士,难道都是假的不成?关键是人家是三品大员,穿紫色的官袍,与四品官员的绯色官袍高下立判。索封欺负李逵还是知州,可人家压根不认自己的知州身份。他接过了圣旨的那一刻,他就是天章阁的人了。
至于当初在皇城里做官的时候,李逵鼓动过皇帝拆掉天章阁,在天章阁仇人遍地……这事,他早忘了。
索封脸上阴晴不定,最后终于让他找到了突破口,李逵在场,但是种建中呢?
像是找到了李逵的把柄似的,索封高声质问李逵:“种建中哪里去了,还有青塘的权贵都去了哪里?你身后的人数,可不大对劲。李逵,这里是大宋,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
“青塘的部族感念大宋皇恩浩荡,纷纷要求浇灭青塘城周围的吐蕃阿柴部落,已经出征一个多月了,算日子,差不多要回来了。”
李逵满不在乎道,语气嚣张,且挑衅着索封的底线。
在来青塘之前,章惇亲自嘱咐索封,对待李逵不能强硬,要安抚。可是堂堂中书舍人去巴结五品知州,索封可做不出来。而且,章惇的嘱咐不仅没有起正面的作用,反而起了很不好的反作用。索封认为李逵仗着自己太师父准女婿,皇帝准妹夫的身份,为所欲为。对李逵的印象本来就不好,见到李逵连出城迎接钦差都不来,顿时被激怒了。他可是上官,还是钦差大臣,李逵你敢目无皇权?
所以,下车的一瞬间,索封就就没给李逵好脸色看。
可是怼上了李逵,他才发现,李逵这厮仿佛很来劲,他堂堂正四品的中书舍人被李逵这个五品知州给忽视了,索封早就忘记了章惇的嘱咐,怒不可遏地认定了李逵对他不敬。
尤其李逵口口声声说什么:青塘的部族首领受到了大宋的皇恩感召,带领军队去剿灭边上的吐蕃部落。这话骗鬼呢?李逵在青塘城就是土皇帝,拥三万大军,还将青塘破城,他要是说要打阿柴部落,谁敢拒绝。
尤其是,李逵擅自开战,对大宋来说很不友好。因为大宋今年的户部预算早就见底了,但是一旦仗打了起来,大宋不能停。这种行为在索封看来,是拥兵自重,李逵已经对大宋有了不臣之心。
反正索封是绝对不信青塘人主动要求去攻打阿柴部落,不仅不信,还要当面拆穿李逵的险恶用心:“李逵,你擅自动兵,罔顾国法,拥兵自重,该当何罪?”
“本官没有下令,难道也犯法?”李逵冷笑不止。
索封怒急攻心,不管场合指责道:“李逵,纵然你长了张巧嘴,难道还能哄骗天下不成?青塘之地,自从三百年前就是吐蕃人的聚集地,鲜有服王化之人。此地部族寡恩且无耻,以利为先,唐以后先是附庸我大宋,之后转投西夏,你以为本官看不出你的谎言不成?本官要夺你青塘总管之职,替代都事堂好好管束你这个不臣之心之人。”
面对索封的质问和威慑,李逵没有说话,反而他身后的不少青塘权贵,尤其是青塘宗教界的首领洛桑大和尚和格日勒大和尚站了出来,冲到索封面前,怒道:“我青塘百姓感沐皇恩,为大宋开疆拓土难道也错了?我青塘百姓何罪,为何大宋的官员对我青塘百姓如此慢待?我们也是大宋子民,为何这位官人将我青塘百姓当成鬼魅魍魉,难道我等连效忠大宋之心都不配有?今日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等绝对不答应!”
“绝不答应!”
“我等要去京城告御状!”
索封傻眼了,他面对李逵有足够的自信。毕竟他代表了都事堂,是宰相官衙。可是面对的是两个和尚,能够跟着李逵来接待钦差的和尚,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寺院的和尚。
尤其是两个大和尚手中拿着法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让索封这个文弱书生顿时如临大敌,连连后退,惊叫道:“你们是何人?”
“大业寺主持格日勒。”
“沐恩寺主持洛桑。”
索封傻眼了,这是青塘地区的宗教界首领,他质疑谁,也不能质疑这些和尚。再看和尚身后站着的人群,都是衣着光鲜之辈,但以年轻人和老人居多,显然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不在其中,难道真得如李逵所说的那样,青塘的权贵真的替大宋开疆拓土去了?
可这话说出来朝堂的大佬谁会相信?
大宋不是没有控制过青塘城,可是神宗时期,王韶虽然打下了青塘城,但不久大宋就对青塘城失去了控制。
不仅大宋要在青塘驻扎大军,稳定熙河开边之后的州县,连预想的每年至少两万匹战马都没见着。可见,青塘的吐蕃族人投降大宋,只是口服心不服,心怀异心而已。一旦有机会就会反叛。李逵何德何能,能将王韶都办不到的事做成?
索封心里一个劲的狂喊:“青塘城内皆刁民,怎么可能心怀大宋?骗人,一定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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