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踏雪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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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山上的雪顶终年不化,山脚下的青草枯了又生。巴丹渐渐地会一个人去烤鱼,白玛始终打听着阿隐的消息。



    整整三年过去了。



    景末已经十五岁了,个头几乎要和景秋一样高了。



    三年前景末强忍着伤痛,足足花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才走到村子里。夜里敲开自家屋门的时候,一直都难以入睡的玉卿打开门,一开始还不敢相信。直到看到了孩子满身的伤,疲劳地脱力倒在了地上,这才欣喜地放声大哭。这样的失而复得,她快要受不住了。



    几位长老和景秋听闻消息之后也立刻赶来望林的屋子里,见到景末昏迷在床上的样子,都默不作声地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据说大爷爷后来走进祠堂,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夜。也有人说看见景秋也不声不响地跟了进去,随着大爷爷跪着,感恩祖宗保佑。



    一直被扎西丹泽秘密派着驻扎在藏夏村子旁守护景末父母和李景秋的松玛,打探清楚了消息之后也激动不已,马不停蹄地策马回了札不让,要亲自把景末回来的消息连夜告诉丹泽王子。



    丹泽当时正在殿内与巴朗筹划这几日应对旺堆和他那母后的事情,听到松玛带来的消息后惊喜地差点烫了手,走出殿外,望向远处那似乎也许是藏夏的方向,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栏杆,用颤抖地声音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而后仔细叮嘱松玛在都城里选几个好大夫送过去给景末疗伤。



    这几年里,景末的眼疾也发作过几次。



    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景秋正带着他在附近的山坡上识辨药草,忽然他便感觉手里的药草发亮异常,而后眼里的景色便成了波浪一般浮动了起来。他抬起头,眼里的世界变得越来越亮,渐渐地变成了一道白光笼罩了所有的东西,而后他便看到了景秋带着他下山回家,母亲上前来接过他们手中的东西这一场景。这一个画面一闪而过,眼里的世界又迅速暗了下去,然后便是铺天盖地地头疼涌了上来。景末忍不住喊出了声来,紧紧闭着双眼,扶着前额慢慢地蹲了下去,坐在了地上。景秋回头见到景末这个样子,心里大概明白应该是弟弟的第一次眼疾犯了,便赶紧扶着他坐好,用手慢慢地帮他揉着双眼旁边的穴位。他见过二爷爷和望林叔眼疾发作时候的样子,小爷爷和玉卿嫂便都是这样缓解他们的痛苦的。



    景末在那里强忍着头痛欲裂,额头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哥哥的手也一直不知疲劳地在帮他揉着,似乎真的每揉一下就会缓解一分。许久后,这头疼也如退潮一般终于平息了。景末慢慢地睁开眼睛,太久未睁眼了,一开始还有些被冰雪刺痛的感觉,不一会才适应过来,眼里的世界又重归平静。



    景末用手抓住景秋的手,和哥哥说他现在好了,景秋这才停下来。



    弟弟回来伤愈之后,景秋几乎是与他寸步不离。似乎是生怕自己又把弟弟弄丢了。景末也打趣他,说自己以前是堂哥的小尾巴,现在堂哥倒是变成自己的尾巴了。景秋也还是像以前一样并不多言语,只是执拗地要跟着他。



    景末那时候觉得有些乏了,便拉着景秋下山了。回到了家里才幡然发现,这一路下山的情景,入了村口,母亲迎上来的样子,和他刚才眼疾发作时看到的竟然一模一样。隐约记得之前偷偷听过大爷爷和父亲提过眼疾的事情,又找了父亲问清楚这才明白原来李家世代眼疾里可以窥探未来一二。只是再也没有人能够像祖宗那样,双眼全然变成白瞳般厉害罢了。



    这两年,景末的眼疾愈发的严重。不仅发作地频繁,且每一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而那视野里如波涛般汹涌浮现的景象也越来越具体。



    去年,他在幻象里看到了喜马拉雅那高高的神峰半山腰上,有一场吞噬了十几个穿着僧袍的苦行僧的风暴。大爷爷派人去调查了,的确有这样一个队伍。这行人是从德里苏丹出发的,一路到了马拉和不丹。族里的人打听来预计是下周才翻过山,到达古格,那么这翻越山口应该是足足一周之后。



    族内从未有人预见到的未来是可以到一周之后的。二爷爷和望林也都只能预见到接下来的三天,极少次能见到五天之后,更何况是整整七天后!



    众人当天派了几个青年登山好手在附近的半山腰上等了几个小时,只见万里无云,都是晴空,便认为这一次景末也许看到的的的确确有些失误了,应该始终是幻象并不是警示,可谁知就在下午刚刚看见僧人们绕过山来的时候,风云突变,一阵不知从何刮起的狂风忽然席卷而来,在这旁边山上的藏夏人都一下子被暴风雪挡住了视线,这场令人胆战心惊的风暴真的发生了!



    等这神山上空再度放晴的时候,众人再往那山处望去,只见厚厚地积雪盖住了所有的痕迹,那一行苦行僧也不见所踪。大爷爷在村里听说了消息后,赶紧加派了人手一起去山上救人。最后紧赶慢赶,终于是救下数人。



    可是这样强大的预示能力,也意味着更加剧烈的疼痛和其导致的更长时间的昏迷。去年这一次预警后,景末足足昏迷了一个月。望林和几位长老都手足无措,族内从未有人有过如此强的能力,甚至可以和那老祖宗一般,寻常大夫也看不出什么,所以也并没有人知道如何缓解又如何能够帮得上他。



    今年这已经到了八月了,山里都已经渐渐地凉了下来。这一年里眼疾倒还一次未曾犯过,可是景末心里没有一丝开心,只得苦笑。希望这次可别又是卯足了劲憋了个大的,那可是不知道下一次发作的时候会有多可怕了。



    这三年里,景末经常趁景秋外出的时候自己一人独自上山,悄悄地想寻着自己记忆里的路找到山隐村,去看看阿隐回来了没有。只是那最初木奶奶指给他的那条,他可能是有些记错了,顺着那条路总是绕着弯子就出山了,再也找不到山隐那一片的山谷。还是按照刺儿盖叔叔当时把他运出来的那条路,虽然远一些,也更难找一些,他试着找了好几次才确认了路线能够走回到山隐。路上的隐卫偶尔能看见他,不过因为知道这孩子在村里也住过一段时间,也从未生出什么乱子便也没有管他。



    不过每一次他也只是悄悄地在巴丹的窗户外面敲两声打个暗号,巴丹就会蹑手蹑脚地跑出来与他说话。巴丹也长成一个大孩子了,但也还是那么爱吃奶渣。景末每次去,也会给他带点好吃的糕点。



    最近一次去找他的时候,巴丹激动地和他说阿隐阿姐应该快要回来了!阿隐虽说是独自前行,但木奶奶始终是放心不下的,暗中也派了一些隐卫沿途跟着,这才能时刻知道阿隐的动向。这次隐卫传回来的消息就是阿隐族长已经到了东部汗国的都城喀什了,可能随时便可以启程归来,阿喜是蒙古族的骏马,脚程很快的。也许就在这几个月了。



    景末有时候就会坐在村口的亭子里,看那夕阳笼罩着这一片山脉,想象着金黄金黄的神山脚下,阿隐正策着马在往这里飞驰而来。



    三年过去了啊,阿隐,你还好吗?



    山那一侧的白玛有时候也会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神山,想着阿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三年前的孛列台叔叔是那样想的,现在,他还会那么疯狂吗?木奶奶呢,到底会不会同意呢?



    李景合也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这种时候便会跟着白玛哥哥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静静地望着那神山,心里想着也许什么时候可以和白玛哥哥一起策马去往那山里。想着想着她总会犯困,脑袋往前一点,一点的。这时候白玛就会收回思绪,把景合的小脑袋扶上自己的肩膀,让她好好睡一会。



    阿隐走了三年,一路拜了三年,用力攀爬过所有自己能够攀登的山峰,与念着佛经的僧人一起转过大大小小的圣湖。



    那时沿着唐古拉山脉一路前行,在纳木措遇到了牦牛群,那是个一望无际的大湖啊,阿隐看到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感动。戏文里说的天宫也不过就是这样美吧。纳木措的湖水一直是温柔平缓地在拍打着砂石,好像与她身旁的唐古拉轻言细语地互相陪伴着,也就这样度过了千万年。



    夜间在湖边的小村子里住了一晚,淳朴好客的藏人村民们都点起了篝火,夜里的湖边是极冷的。阿隐的衣服带的有些不够厚,村里人又拿出了棉袄和棉被裹在她身上。她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喝着酥油茶,一起唱歌敬天上的星星。听着湖水的拍岸声和村民的歌声,阿隐不知怎么地,眼眶就湿了。



    原来这苍穹如此浩瀚,这完整的星空是这样的无边无际啊!山隐族的那个山谷上空,日日夜夜见到地就只有那一片被割裂的天空,就像山隐族人接触到的世界一样,也仅仅只是这万千世界中割裂出来的一小片罢了。



    万物都有因缘,阿隐走到这里遇见这些村民是缘分,走在山里遇到转山的僧人是缘分,那么在这片星空下,也希望族人能够看到这完完整整浩瀚无垠的青空的想法,也深深地在阿隐的心里种下了因缘。



    当晚阿隐和衣而睡,天还未亮,寄宿那户的小姑娘便端着酥油茶来敲阿隐的门了,原来是喊她早早起来去看日出。



    湖边有一个不高的小山丘,村里有些牧民起早要放牧,便总是会在山丘上看了日出再去劳作。这户人家觉得阿隐过路,既然也是朝拜神山的,那也许也会对日出心怀崇敬便想要喊上她一起。



    她裹紧了这户人家的大棉袄,也随着众人慢慢上了山。



    湖面上渐渐有了一丝金光,远处水天一色的地方也渐渐分了开来。上有青空点白云,下有静湖透金光。那一颗小小的金色的点冒了头出来,那光亮,炽热,耀眼,阿隐无法直视,但还是忍不住去看向它。



    等着太阳一跃而出的时候,山头的牧民们欢呼一声,便吆喝着下山要去放牧了。



    阿隐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湖面被撒满金光而从深色便的透蓝起来,望着那一团火一样的太阳,似乎是在悟些什么,双眼不知觉中竟噙满了泪水。



    阿隐是看到了什么吗?



    也许是看到了这世界之宏大,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日出,看到了太阳升起时背后悄悄隐下去的月亮,看到了这天空和湖水的寂美。



    也许是看到了在山谷里从未见到的景色,看到了山隐族人从未想过的人生。远方的山峦亘古不变地纵横在那目极之处,矗立在这湛蓝的苍穹之下,极为壮阔,极为纯洁,极为神圣。



    阿隐也走过一片峡谷,红土赤壁,土地苍茫。两侧的路边有时候是黄褐色的砂岩巨石,覆着薄薄一层雪,若有光撒上去便是让人觉得温暖又晶莹,若是背着光的时候走过去,就是令人感到震慑又狰狞。



    走在峡谷的山顶上,便能看到那一条条红色的山脊顺着一个方向在地面上涌动不已,好似一条条巨龙在这片土地上翻滚。那薄薄的积雪也如同海的浪花,也似那龙鳞,这幅雄浑壮阔的景,让阿隐看地嗔目结舌。



    眺望远方,阿隐能看到极远处。平原上星星点点地撒着村庄,在天与地的交界处,嵌着微微隆起的山脉,模糊了风沙与浮云。



    太阳渐渐西沉,天边尽头的颜色便不断地在变化,脚底下的峡谷深渊也渐渐进入沉睡。每一处惊叹都在敲打着阿隐的心。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阿隐胸中晕染开来,似乎是这天地间的奥秘向阿隐撕开了一个口子,让她得以查看一二。阿隐不禁跪下,深深地拜了下去。这天地,要拜!



    终于走到了东部汗国的都城,阿隐昨日上那喀喇昆仑山上遥遥地往漠北草原的方向拜了下去。这一路上使用灵瞳的时候,似乎也不再费力,看得也更清楚了些。



    这一趟,也许辛苦,但阿隐明白祖宗的用意。不过,阿隐心里有个想法也日益坚定了起来。



    阿隐准备回程了。她收拾好行囊,放在了阿喜身上。



    出来三年多,族里的一切都还好吗?景末那人不会又遇上什么危险了吧。阿隐想到景末,不禁垂眼莞尔一笑。



    她翻身上马,迎着日出,便要踏雪回家了。



    只见她的身后那片天,也风起云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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