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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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对葛乾淡淡一笑,将面前碗碟里的最后一点饭菜吃完,他今天并没有象往常那般喝点酒,这时慢慢喝了口茶——这里的茶的确不如小兰泡制的,想到小兰和小雪,云飞心中不禁有一丝难过和焦虑。
葛乾道:“吃完了?”
云飞点了点头。
葛乾道:“来。”
路仲达、王麻子等人奇怪地看着葛乾和云飞一前一后离开客栈,不明一个看似全然不会武功的乡野青年如何和葛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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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乾和云飞并肩向东走向镇口,一直走出小镇。
镇外远处南侧远处有一片军营,军营旌旗飘扬,十八个大帐连成一片,虽然军营没有栅栏鹿角,但四周每隔十步就有全副武装的健壮军卒看守,寒风之中这些军卒站立纹丝不动,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葛乾停下来,看向云飞道:“你还能动手吗?”
云飞跟着停下来,淡然道:“我不知道。”
葛乾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云飞如今的情况的确很糟糕,但他依然还有动手的勇气,既然一个人还有勇气,就很难说结果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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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乾怅然叹了口气,道:“老夫昆仑贺正凯,葛坤是峨嵋佟影慧,我们都是年少时入得泰山书院的。”
云飞轻轻点头,知道贺正凯和佟影慧想必也是当年昆仑、峨嵋少年一代弟子中出类拔萃者,只是投身在紫衣侯门下,在江湖却是默默无名,数十年来做着捕头这样平凡普通的职务。
贺正凯道:“那一夜刺杀东瀛公主的军令并非小侯爷所下,幸好你出手阻止,我和影慧才没有铸成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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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紫衣侯部众想刺杀东瀛公主左贺雅子,被连忆婉看出来历,贺正凯和佟影慧遇到此事想杀左贺雅子和连忆婉灭口,结果为云飞阻止。
云飞淡淡地道:“世上难道真的有永远守得住的秘密?这些秘密真的值得牺牲那么多来守住它?
贺正凯面色有些苍白,他记得那晚云飞现身时说过同样这番话。
云飞道:“紫衣侯行事向来滴水不漏,有人能假传侯爷军令,想必他一定是侯爷身边之人。”
贺正凯神色越加沉重,他注视着云飞,目光闪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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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道:“你现在在保护太子?”
贺正凯“嗯”了一声,点头道:“是,侯爷发现事情有异,立即传令让我和影慧前来保护太子殿下。”
云飞道:“三少要谋害太子?”
贺正凯道:“你知道不少事。”
云飞淡淡一笑道:“我还在想可能是太子妃诸葛筠在假传侯爷军令,她担心太子殿下与东瀛公主结亲后势力更为巩固,故此趁东瀛公主外逃之际杀她,让东瀛怪罪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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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凯脸上肌肉一颤,他沉默良久,轻叹道:“侯爷曾私下对我和影慧说过,筠儿志气不小,如是男儿当比轩儿更有担当。”
云飞轻轻摇头道:“三少有夺位之心,如果诸葛筠也是心术不正,他们一起胡做乱为,只怕会祸害天下。”
贺正凯苦笑一声,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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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望着营寨道:“此次朝廷出动大军剿灭日月教,是否也是龙三少在挑唆?”
贺正凯道:“是。”
云飞道:“日月教虽和中原江湖屡屡发生冲突,但不过是江湖纷争,何以朝廷要如此大动干戈?”
贺正凯道:“事情起因我也不太清楚,只知事关前朝燕丹太子,故此朝廷才调动十万铁甲,如今文庭君为三军大帅,太子殿下为监军。”
云飞微微皱眉,心中也是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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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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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凯道:“原本文庭君想请侯爷出山担当军师,但侯爷以诸葛门下子女不得再出山门的祖训给谢绝了。”
说到这里贺正凯顿了顿,又道:“诸葛筠既然已经嫁给文庭君,那么她就不再是诸葛家的人,这也是祖训——从她出嫁那天开始,她的所作所为就再与紫衣侯门无任何关系。”
云飞点了点头,他明白贺正凯这番话的意思——诸葛筠相助龙三少文庭君难免兴风作浪,祸及紫衣侯门,故此紫衣侯门则以此避嫌避祸。他心中一阵感慨,忽然想到一句话——侯门深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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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凯看着云飞道:“我看你身上的伤不轻。”
云飞之前一直在想事情,这时听贺正凯所说才感觉到自己体内内息正开始四下游走,彷佛在吞噬他的血肉,发出阵阵阵痛。
贺正凯道:“谁把你伤成这样?”
云飞没有出声。
贺正凯想了想,道:“世上能将你伤成这样的高手屈指可数,你是不是之前去过太原城?”
云飞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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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凯道:“那阎一本之死肯定与你有关。”
云飞淡淡一笑。
贺正凯点头叹道:“据闻阎一本武学修为登峰造极,以你的本事和他交手果然是两败俱伤。”
云飞道:“老侯爷和阎一本也有交往?”
贺正凯面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
云飞又道:“听闻孔震和孔离曾找过阎一本,他们说话提到过埋剑山庄,也提到过泰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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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凯沉默良久,长叹道:“当年向老侯爷告知你爹下落的正是阎一本。”
云飞道:“他让公羊赤杀暗杀中原江湖同盟高手,然后令日月教、中原江湖同盟和紫衣侯门下陷入混战,自己从中渔人得利。”
贺正凯道:“有一事你未必知道——那次老侯爷也去了。”
云飞吃了一惊。
贺正凯道:“但老侯爷并没有出面,他整晚都在和阎一本下棋,我和影慧在旁侍侯,那晚老侯爷和阎一本各胜一盘。”
云飞更是心中惊疑,却感觉胸口一股内息乱撞,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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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凯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云飞道:“阎一本到底是谁?”
贺正凯缓缓点头,道:“问得好,果然和你爹一样聪明——”
云飞道:“你能告诉我吗?”
贺正凯望向腰间长剑,长叹一声道:“我每次见到你,虽想杀你,但心中犹豫不决——只是我告诉得你越多,就越得狠下心来杀你。”
云飞淡淡笑道:“古人云朝闻夕死,能知道真相就够了。”
贺正凯凝视云飞,手已按向腰间长剑,道:“老侯爷曾和我们说过——不要去找真相,很多人费劲心机不顾一切地去找真相,连命都不要,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找到真相,其实不过是向真相走近了一步,但真正的真相早已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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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贺正凯拔剑出鞘,亮银剑光中一道紫气升起,剑锋已在云飞胸前,四周数丈之内扬起一片风沙,枯叶四下散开发出阵阵碎裂声。
云飞静静地望着眼前剑锋,神色依然从容。
贺正凯握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神色苍凉,咬牙道:“我还是要杀你。”
云飞道:“因为我想知道真相?”
贺正凯道:“是,你知道太多,而且你还想知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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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轻轻叹了口气,道:“想知道真相是死罪——想必老侯爷也一定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
贺正凯面色大变,冷然怒道:“老侯爷做事从来都是以大局为重,为了天下安危甚至——甚至——”
说到这里贺正凯脸上又是一阵抽搐,却没有再说下去。
云飞毅然摇头,道:“言行不能光明正大,非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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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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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凯冷笑一声,双目放出一道冷光,手中长剑紫气已浓,在他四周一阵枯叶碎裂声犹如海浪般散开,一层薄薄的雾已将二人笼罩住。
云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贺正凯已在凝聚剑气,剑气一旦发出,就是云飞和贺正凯决胜负决生死的时候。如果在平时,以云飞的武学修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化解贺正凯的剑气,但此时他已几乎丧失与人交手能力,没有一丝把握来化解对手的剑气——只是云飞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有把握才去做的。
他想起小雪,也想起小兰,还有宇文双城,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看到云飞的笑容,贺正凯只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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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远方军营中隐隐传来一阵琴音,琴音初时孤清如鹤舞九天,数度高昂之后又渐渐变得低沉,带着几分世间愁意。
云飞聆听琴音,心中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他之前暗自调整内息,感觉四肢血脉传来阵阵剧痛,让他额头不停渗出汗珠,但琴音中他渐渐感到心中空明,这时放松全身,神情更为宁静。
这时琴音已变得急促,干戈之声隐隐欲现,转眼间犹如激浪一般,琴音高低起伏不定,却突然嘎然而止。
音断,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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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感觉身前一股锋锐之气排山倒海般向自己胸膛压过来,这瞬间云飞右手抬起射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金豆,金豆由下而上打在贺正凯的剑尖之上,随即化为无数碎片带着耀眼的金光四下飞散,同时云飞侧身倒下,向贺正凯脚边打了个滚。
狂风飞扬,无数枯叶碎片翻滚如一条灰龙在云飞身上划过,呼啸着在远方发出一声低沉的震响,四周顿时变得一片灰蒙蒙。
云飞仰天躺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全身早已汗水湿透,他体内气血翻滚,钻心般的剧痛让他牙齿都在不停打战,神情也有几分恐怖。
贺正凯也是满头大汗,云飞射出的金豆震得他握剑的手一阵麻木,这时他站在云飞身边,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的云飞,神情间也满是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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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晌,云飞慢慢坐起身子,神色稍稍恢复了几分平静。
贺正凯冷然道:“你无法再出手了。”
云飞淡然一笑,道:“是。”
贺正凯道:“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来躲——”
他之前凝聚剑气出手,将云飞身形变化的所有空间都封住,只要云飞出手或者移动,他都会将力量全部发出,但云飞用金豆来诱发剑气之力,然后躺倒避开,只是云飞动作虽快,但行为更象市井无赖打架。
云飞微笑着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道:“虽然狼狈,但至少躲过了。”
贺正凯冷哼一声,他之前虽凝聚剑气来杀云飞,心中始终犹豫,琴音断时他心中杀气自然而生,出手却被云飞躲过,这时一时间无法再度起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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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远远传来琴音的方向有人轻轻地咳了数声。
听到咳嗽声,贺正凯身上残留的杀气散尽,他收回长剑转身,看到传来咳嗽声的远处文牧野正和佟影慧正一起走来,发出咳声的是佟影慧。
云飞望了文牧野一眼,向贺正凯抱拳道:“晚辈告退。”
贺正凯冷哼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见云飞要离去,文牧野在远处笑道:“这位兄台请留步。”
他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沉稳,显然也有几分武学修为。
听得文牧野出声,云飞只能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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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间文牧野和佟影慧已来到贺正凯、云飞身边,文牧野微笑着打量着云飞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云飞微微躬身,抱拳道:“不敢,小人云飞。”
文牧野笑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好名字——”
他又望向贺正凯,道:“将军认识这位云公子?”
贺正凯道:“故人之子,在此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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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牧野见云飞头发衣衫沾了不少泥土,笑道:“先前看到将军拔剑在手,可是在和云公子交手?”
贺正凯略一迟疑,道:“是。”
文牧野笑道:“能让将军拔剑,看来云公子的武功修为颇为了得。”
贺正凯凝视云飞,沉声道:“的确是少年了得。”
文牧野哈哈大笑,道:“来,云公子,一起来帐中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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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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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牧野的大帐中并无刀剑斧钺陈设,只是如一般人家客厅摆放了十数张凳椅茶几,此外并无任何奢华之物。
文牧野请云飞坐左边,贺正凯、佟影慧坐右边,然后回到中间席位坐下道:“云公子喝酒还是喝茶?”
云飞道:“小人喝茶。”
文牧野微笑道:“正好,之前在下让人泡制了三壶茶,应该已到火候,正愁一人独品寡味,恰好云公子来了,也是有缘。”
说到这,文牧野朝帐外拍了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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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身着淡黄衣裙的美貌少女托着茶盘入内,盘中放着一个精美的龟蛇紫纱小茶壶紫,另一个盘中放着四个翡翠玉杯,少女替四人面前各自斟了杯茶,茶水也是碧绿色的,顿时一股淡淡的茶香飘满帐中。
两个少女看到云飞灰头灰脸的模样都有些奇怪,其中一个忍不住抿嘴一笑,顿觉失态,连忙一起退了出去。
文牧野举起茶杯微笑道:“请用茶。”
云飞品了口茶,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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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牧野道:“各位觉得这茶如何?”
贺正凯点头道:“好茶。”
文牧野道:“茶也有名,将军可知此茶名字?”
贺正凯道:“这是君子茶。”
文牧野笑道:“是君子茶,不过各位可知此茶又是君子茶的哪种呢?”
贺正凯摇头道:“这个老夫就不知了。”
文牧野望向云飞,道:“云公子可知?”
云飞微一踌躇,道:“此茶名为柳色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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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牧野点头轻叹口气,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声音有些苍凉,念毕举杯将杯中茶喝干。
云飞也跟着将杯中茶喝干,心中也觉得一阵难过。
文牧野道:“古云见物思人,此茶是我四弟最爱喝的茶,我只恨他不能立时在此。”
文牧野四弟就是宇文双城,云飞也知道此茶是宇文双城最爱喝的茶,这时心中更是一阵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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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牧野再度拍了拍手,那两个美貌少女又端着茶盘走进帐中,这次茶杯却是最普通不过的白瓷杯,茶水泛着微红色,却几乎毫无茶香。
文牧野喝了口茶,望向云飞道:“此茶如何?”
云飞喝了口茶,却没有出声。
文牧野笑道:“云公子不必忌讳,但说无妨。”
云飞道:“小人识浅,只觉得此茶是冲泡三次后的普通农家红茶。”
听云飞这么说,贺正凯、佟影慧互相望了眼,又一起望向文牧野。
文牧野哈哈一笑,点头道:“云公子所说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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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文文牧野喝干杯中茶,道:“四弟说过,他有一好友常喝此茶,此茶虽普通乏味,但在下喝来,却有许多甘苦。”
云飞心中叹了口气,他自小在江湖漂泊,喝惯了这样的茶,虽然小兰善于泡制各种好茶名茶,但云飞每次喝回这种茶时,反而更有一种百般滋味的感觉。
他看向文牧野,文牧野也正望着他,二人目光相对,彼此心中凛然。
随后文牧野又拍了拍手,二美貌少女来到帐中,顿时帐中传来浓郁的香味,而且香味变化不定,如桂如兰,而盘中却是四个水晶杯,她们在水晶杯中各倒了一杯茶,茶水鲜红如霓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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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牧野笑着举杯慢慢喝着茶。
贺正凯、佟影慧也跟着端起茶杯喝了口,却不由得微微皱眉,放下茶杯。
云飞神色有几分异样,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将茶水一滴一滴喝下,半晌之后他与文牧野几乎同时放下茶杯,杯中已空。
文牧野凝视云飞半晌,道:“你可知这茶的名字?”
云飞沉默片刻,道:“这是彩虹茶。”
文牧野神色已有几分异样,轻轻点头道:“这是人世间最苦的茶。”
云飞轻声道:“人世间很多事,远比这茶苦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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