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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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典已终,已是翌日。

    白天是湛蓝一片、无云的天穹。沂竹镇一如往常每一个这样的日子,静的地方静若凝水,动的地方也有着自己的活力、喧嚣与汗水。

    一如往常,但也不完全往常。每一日,总会跟前一日有着些许不同。哪怕走了同一条路,依旧两点一线地不过是去工作,也是有着不同的。会有不同的车辆路过,会有不同的叶片从路边树上落下。

    而这庆典翌日中,镇子上算是最不往常处,大概还是要属玉竹公祠了。

    别人不知的不寻常事,却实实在在发生着。

    魂裂。

    百年有余的岁月,对于早已习惯了的妖异们来说,同一盏酒的时间差不了多少。但对于人的魂魄来说,百年却已足够沧桑。

    虽然也远及不上玄鬼堕入鬼道后、停于沂竹镇的时间,陈芳黎停留在镇子上的时间也是已足有一个世纪了。这个时间,对于一个尚未入鬼道的人类魂魄而言,已经太过漫长。

    一般经了这么长时间,未能转世的执念,会早已失去自己初始时清晰的意识形态。在岁月流逝中不断被磨损,棱角必将终平。被磨掉的棱角,便是保留了人世记忆时残留下的意识。

    当这种意识不再清晰,执念就容易没有意识、行尸走肉般,只被自身的空虚驱使,在显世内生出些事端。

    当然也有长久间,棱角也未曾平去,反而异常保持了自我的。这一类,便如玄鬼。想要保持自我,大抵都抛弃了人类属性中的某种东西,选择了堕入鬼道的路,化为妖异之辈。若非如此,普通的人类魂魄要经得起漫长岁月的纠缠与考研,基本是不存在的。

    显世中一般提到的鬼,从隐世角度来看,大多都实则执念。只有那些厉鬼,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鬼。而执念,是只存留了魂魄的躯,肉身未在,本质上人性完整,还是广义的人类范畴内的。

    而沂竹镇,由人而建的小镇。人类建起的建筑、沉淀下来一代代人的记忆,小镇也可以说同世世代代居于此过的人类有着“血脉”上的关联。但每一代人的寿命,对于小镇的寿命来说也是极为短暂。

    镇子容颜变化,建筑风貌易动,街道巷子变迁,台门渐落寞,连排屋子林立而起。但不管怎么变化,若拟作为人,外貌的衣裳是变了,但内里着了衣裳的人却始终未变过。

    沂竹镇的内里,沉淀下那份的最本真,正是如此,也是从未变过的。

    也是因为小镇的真实未曾变,有超乎正常一代人寿命的人类魂魄栖居时,小镇同其的牵连也是更为深入内髓的。有如至亲,还是筋血相连、可相为感应的至亲。只要有着这样栖居、滞留极久的魂魄、执念出现点状况,镇子其实都有感。

    玉竹公祠内昼时所生的魂裂,便足以惊动了小镇的内里。恍若沉睡已久的小镇,惺忪地,醒了来。

    一魂为二。

    公祠内那口早已被弃用、井盖还被盖住了的深井,坐落在公祠内并不显眼,但连未离开的那一半陈芳黎的魂,对祠堂再熟悉不过,也没注意到,小雅走出祠堂的那一刻,深井内的水竟然冒起了好几串的水泡。

    若说水泡不容易察觉,毕竟井口没有直接露天。那么从水井中探出、如烟凝成的触手状物,穿过井盖而出,就不能再以同样未露天的理由来解释察觉不到了。但这若凝烟之物,确实陈芳黎的魂没有任何感知。

    那凝成触手的东西,如倒长的柳,晃摆着,像在借由空气的韵律探查着什么。如此持续了一两分钟后,才又收回了深井下暗无天日处不见了。不见的同时,水泡也便消无了。

    而已离开了的那一半魂。巷间一路而去,两侧的老台门,上了年岁的井,蔓着青苔的路,小镇都在一路观测着,同自己相连如此之深的这个人类魂魄将去哪。

    这是连拍了小雅肩膀的陌生女孩,妖异也没法察觉出的。置身镇间,只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镇子内多走一会,就会习惯了小镇的气息。而小镇无论睡还是醒,都还是小镇,要发觉出其看不到的眼、是否惺忪着睁开了是极为困难的。

    “你这是要走了吗?是要离开我了吗?”沂竹镇地下的一片幽冥混沌中,一个声音响起。

    这是远在地表下方的再下方处。无光可透,无风可入,只剩无边黑暗与寂静的幽冥。

    响起的声音,如孩童。但也许也正是因为太似孩童,正如襁褓中的婴儿光看那容貌并不能轻易看出男女。这声音也是因着满满的稚气,反倒分辨不出发出声音的主人是男孩还是女孩了。

    只这两句,随后这片幽冥便又沉入了黑静的包裹之中。但混沌还是较有声前更来得灵动了。黑色像在流动,前所未有,跟随着上方行走之人在流动着。

    地表之上有着台门建筑,没法笔直前行。但下方这无边际的幽冥内却是没有任何的阻挡。黑色的暗流便随着上方人的走动紧跟着。

    上方走在巷间的人走得并不快,下方无人可见的暗流,流动的速度也就没那么快了。但那暗中的动静,还是可以明显看出其中带有着的焦虑的。

    往地表上去,正是沂竹镇玉竹公祠附近的那片老台门区。走在巷子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小雅。

    前边被那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奇怪女孩拍了一下肩膀后,小雅早已没有再多放在心上了。

    这片区的老台门集中。足下巷路蜿蜒而行。跟祠堂内一样,青苔的痕迹总是轻易可以寻到。暑热未消,但她却全然没把热放在心上。

    被那奇怪女孩拍了一下后,前热后冷的感觉也散去了。反而觉得更舒坦了。热热地晒着,出点夏季的汗,再看看极有韵味沉淀的老房子,仿佛连呼吸的空气里也泛着青苔和年岁的味道。

    镇上的老台门,都不像沂竹镇后期建的住宅区建筑那样一排排整齐分列。也是因此,隔开了一个个老台门的巷子,也不像后期建筑区内的路般纵横笔直。

    走在这样拐角极多的老建筑区内,漫步的时间总是需要得更多。但再多,也终归会有尽头。

    这会的小雅便已即将走出了老台门区。正走着的巷子,前头出口处,已可以见到风格明显现代了的建筑。

    这些现代样式的房子,没有老台门般的含蓄,但也并未跟隔了一道小街相望的老台门区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外墙上经了多年雨刷风吹后的细长裂缝、雨水的痕迹也让这些建筑饱含上了沧桑。

    “叮铃~叮铃~”有老式自行车从那巷口略过。

    还有人声,不显得喧闹的人声,却又听不大清具体交谈内容的人声,传入这通往外方、非老台门区的巷内。

    小雅踩着轻快的步伐往那处走去,丝毫没有因这暑热生起慵懒之意来。

    终于,她的背影彻底从巷内看不到了。她已踏入小街内,那条分隔了老台门区和对面现代了许多、也有岁月感的建筑区的小街。

    左拐,沿着小街,汇入前方越显人多的人流中。

    巷内没了小雅的身影,再一次恢复到了空寂中。

    老台门片区的房子当然并不是都空置、无人居住的,但里头的居民大抵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主,外头热也就不大愿在这个点出门走动。要买菜什么,也是起个大早就买好了的。这会,小雅这闯入的年轻人一走,就真是除了间或着可以听到的蝉鸣外,基本没有其他声响了。

    相比这重回的静,老台门区下方的那片深厚黑暗更是静到浓稠。

    可以明显感受到前边那随着小雅移动的暗流,正在小雅离开、通往小街的巷子口附近下方徘徊、不安着。

    小街并没有在下方的混沌内划出界限,但对于那股暗流来说,却似触碰到了不可逾越的黑色墙壁。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暗流停滞那处一会后,忧伤、却又无奈地再次说道。

    “她听不到你说话的。不过,别难过。你还有我呢。我不是还陪着你嘛。”另一个声音在混沌内响起。

    幽冥中还是一样漫无边际、漫无目的的黑,看不清这个发话的音是源自怎样形态的物或人或妖。

    这个回应暗流的声音,没有如暗流般牵起任何黑暗的流动,声音也更具分辨性。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如果光凭声音来判断的话,估摸着是一个乖巧、听话,又极其机灵的男孩子。

    “可……可是……她有一半离开这里了。我的家人。虽然她也许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暗流发出的声音带着些哽咽感。

    “她不是还有一半在公祠内没走吗?再说了,我和你一起在这里呆了那么久。可远比那个女伶的人类时间长多了。我也算……至少半个你的家人吧。就算称不上家人,也绝对、绝对是最好的朋友了!你不用怕会孤单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可是,还是觉得有点难受。知道我存在的,应该也就只有你了。不知道这样我擅自认定她们是家人,是不是太擅作主张、自欺欺人,但是她们真的就是我的家人。世世代代,这个沂竹镇上存在过的人,都是我的家人!但是,他们总是太快离开。可以留那么久,不多。”

    “嗯,我知道的。”小男孩的那个声音此刻极柔,“人类的寿命都太短。没过多久,魂灵就不得不离开再去转世投胎。来去都太过短暂,能够一直留在镇子里的人类魂魄,这个叫陈芳黎那样的已经算是很久的了。越久的,也会越舍不得分离。”

    “对!就像……就像这里生长了一大片的笋,我就是看护着的守林人。但大家总是在长大成竹前,就匆匆地枯萎了。枯萎的同时,底下展开的根里又生出新的笋出来。始终循环,永远看去都是一整片的笋林。笋林里头的,谁也不会比谁更显眼。”

    暗流陈述着:“但终于,渐渐地,有那么两三株的笋竟然剥下了棕褐的外皮,长大成了苍翠的竹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眼就能从笋林里面看到它们。高出了好多,又是那么可爱的绿色。我当然也会更在意这几株好不容易长成型的竹子了。”

    大概是交谈几句后放松了,混沌中的这股暗流,这会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带着强烈的焦虑感了。

    “嗯……这可真是个奇怪的比喻呢。那陈芳黎这个人的魂魄,就是好不容易长成的竹子了。仔细想想,这个比方还真挺贴切的。叫玄鬼的那个,也是……也在你认可的竹子内吗?”男孩的声音问道。

    黑暗中两种声音,并分不大清具体的来源,就如黑色在同着黑色自己交谈般。

    “玄鬼吗?叫这个名字的他当然不是竹子了!虽然以前也是非常有潜力的一棵竹子,但他现在更像被别人拿走当了晾衣杆的竹子。早就不一样了。不过……”

    辨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幼童声音显得有些兴奋。

    “不过什么?有什么好事,你私下藏了没告诉我吗?你可不能这样的呢。汐侯大人以前说过,有好东西,就要跟好朋友一起分享。虽然他说的是酒,但其他东西也一样的。”

    “嗯嗯,我肯定会跟你分享的。除了你,我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了。就是玄鬼藏起来的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我也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以后肯定会知道的了。那个女孩子比祠堂里唱戏的姐姐,呆的时间更久……更久。她是最最漂亮的一棵竹子。”

    “还要久吗?”男孩的声音停顿了下,兀自地思着什么。

    玄鬼只能称作“晾衣杆”,估计是跟他堕入了鬼道有关,已经彻底同人类这个属性没有交集了。那个被玄鬼藏起来的女孩子还是“竹子”的话……也就是说,她没有进鬼道。还是人类的范畴?还是执念?

    “你刚刚说的更久,是多久啊?祠堂里那个叫陈芳黎的,作为执念,能够维持那么多年,不仅没有忘了自己的初衷,还没有跟玄鬼一样成为妖异,或者变成完全无意识的,已经很了不起了吧。被藏起来的那个女孩,现在也还是维持着执念的状态吗?”

    “嗯……应该也算是执念吧。确实很久很久了。时间对我没太大意义,我没怎么记时间。但肯定是好久前的了。从……从……”孩童声音带着思索,是翻找着自己足够久远的记忆,“从上一次超级大的洪水开始就在了。”

    “上一次洪水……”

    从男孩的声音中,可以明显听出他还没忆起是哪次。洪水,并不是一个专有名词,还不足以判断出是哪一场。

    而超级大,对于这个男孩声音者来说,更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定义。怎么样算是超级大,是只要超过了这片镇子范围的就算超级大了,还是怎么的,他并没有概念。

    “就是那次!那次!那次你家汐侯大人弄起的大水,然后把整个镇子都给淹得快看不到了。然后,头顶上还有条很大的蛇。就是那条跟这边地界老山主很熟的那条蛇。”

    “你是指赤潋姐姐吗?那我知道是哪次洪水了。”男孩的声音没有直接道出是老山主没了的那次,毕竟这镇子跟坟山极亲近,直接提到“老山主”三字难免会牵出些愁殇,但如果只是提到坟山、洪水之类相关、却不直接的,就不至于带起那些不愉快的情绪了,“那还真是很久了。真亏她还可以保持着。”

    “对啊。所以才是最最漂亮、长得最最高的竹子。也是我,最最重要的家人!她是人类里面陪了我最最久的,就算只有魂魄。虽然……她也不知道我的存在。嘿嘿~”说完,暗流的声音尴尬地笑了笑。

    “反正镇子上的人知不知道,你都实实在在存在着。没必要顾及他们有没有知道你的。至少我知道你啊。”

    “嗯嗯,还是你最好了!真羡慕你,有那么多人知道你。”

    “也没有很多吧。泓汐那,汐侯大人他们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们也不常来。说起来,最近汐侯大人的气息倒是在镇子上出现得异常多呢。除了泓汐那的,沂竹镇上也就水璃和安臾知道我了。我只喜欢宅着,不喜欢走动,估计顶多也就有些我的一点点传闻而已。”

    “那也比知道我的多多了。说起来,安臾那没事吧?前面好像后竹塘那有过什么动静,虽然那会我还没睡醒,但也感受得很强烈、很清晰。感觉当时,你也好像有点在意的样子。平常你都不是那样的。”

    “他那啊。没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感觉到他精魄的消亡。好像后面就是往泓汐那去了。肯定没事了。对了,你要不要取个名字啊?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叫你好。要是哪天,我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介绍你给水璃和安臾他们认识。”

    “名字?名字……我觉得用处不是特别大呢。反正我应该也不会出去。是不是像可以叫你‘阿沵’这样的指代名词一样的?”

    “嗯。我是由水成形的,名字也跟水有关。说起来,安臾的名字都没水的意思。还是我和水璃的好。我们是好朋友,沂竹镇的名字里也有三点水,你也取个有水相关的好听的名字吧。”

    “名字……沂竹镇……那就叫沂竹好了。”暗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雀跃,先前对小雅离开老台门区的惆怅、心切都早已抛在了脑后般。

    虽然是小雅离去带起了暗流久违又强烈的情绪,但更确切来说是附于小雅身上、陈芳黎那一半魂牵连起了的。

    “就叫沂竹啊?我觉得不好。太直接了,别人不用猜,都知道你跟这个镇子有关系。而且,说不定还容易被笑话哦,取个镇子的名字。换一个吧。竹子也可以叫‘篁’的。要不叫‘篁沂’吧。听着又大气,倒过来沂篁,也就是沂竹了。”

    稍许的沉思,可以感受到暗流在缓缓游移着。

    过了一会,暗流的声音才又说话道:“好呀!那就叫这个了。我有名字了!我的名字就叫‘篁沂’。沂竹镇,篁沂。开心!”

    “嗯,开心最重要了。那个唱戏的女伶,反正还有一半魂在公祠,另一半迟早都会回来的。万事万物都有因缘,既然合起来整个才是陈芳黎,那么无论怎么样,这两个一半都会凑回到本来完整的状态的。你也别担心的了。”

    “道理是这样的。但我还是害怕她会离开了、就很久很久的不回来了。或者,变成别人家的了。这样我就又少了一个很重要的家人了。而且……而且……我害怕走出这里。虽然现在沂竹镇已经很大了。但我更喜欢有老台门的地方。”

    “放心,肯定会回来的。假如不回来,我帮你找回来。虽然我也宅了好久,没出去了。但要是出去,我还是认识些人可以帮你一起找的。我还可以打着汐侯大人的幌子去找。”

    阿沵向着篁沂做着保证。一片黑色,依旧浓稠化不开,正如此时地表上方化不开般的暑热。

    “篁沂,那……那个被玄鬼藏起来的女孩子,在哪里呀?我也好想见见。这个镇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没想到除了你,还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人类魂灵。”

    “那个女孩子啊……不告诉你!先不告诉你。等机会到了,我再告诉你呢。最近镇子外那座坟山,有点奇怪的东西的感觉。希望这东西不会对我这些家人有影响。特别是那个女孩子,她的魂本来就有点虚弱的样子。”

    “这样啊。你不担心,她会虚弱到消失吗?”男孩的声音问着,在幽冥里头显得空灵。

    本就除了黑暗外,空荡荡一片,有声音时,都容易带出这种感觉,好似衬得说话者更为渺小了。

    “不担心。我有感觉,她不会消失的。就跟你前面也不担心安臾怎么样一样。”

    “嗯。”阿沵轻轻应了一声。

    他对安臾是当然放心的,自己有着十足的把握,安臾最重要的精魄没事。

    他跟安臾、以及水璃,是同源一脉的相连。沂竹镇上,从汐侯大人那延伸而出的水系一脉,也就他们三个成型凝魄了。只要各自的精魄不散,就能始终感知到彼此,不管对方式在何方、以何种形貌。

    只要可以感知到镇上另外两位同胞的精魄无恙,就算沂竹镇整个毁了,他也不担心。但他并不觉得篁沂对那个女孩的不担心有可靠的依据。

    那个女孩连篁沂的存在都不知道,羁绊并未深到他和安臾、水璃那样。但他也不忍心说穿,去伤害这个从未离开幽冥处、从未跟他之外任何人或妖异打过交道的好友。

    这一轻声应诺后,黑暗就此便又沉入了安静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