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戏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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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声散时,集市歇去。

    第三晚的庆典终于也落下了尾声。

    岸边这临时集市间,桥头南侧方向、摊铺间的道路已无走动的人影。只有些帐篷式样、今夜还无法撤走的摊子里头,尚有些光亮散出。有几个里头,透出的光中,还有着店主在里头走动的黑影投出。

    相较而言,北侧方向的那片还有着稍多的动静。

    那一片,为听戏的观众区,及戏台区。听戏的观众自然早已散去,只有没撤走的椅子尚在。但椅子的数量也不再如先前般整齐。

    戏台之上,幕前,无人于台。幕后,却有着声息。磕磕碰碰之声,人语之声。

    这些许的声响并不重。在已静下来的夜里,也反倒是给安静填上一份反衬出来的冷清。

    一位已卸下了登台时妆容的女孩,正独自坐在戏台背面、上下幕后工作区的梯子上。

    戏台的架子,结实牢靠的金属搭构而成。这梯子也是一样同质的金属,冰冷冷的色。

    那女孩卸了妆,也不再是一身戏服。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没有了戏妆的浓妆艳抹,透着几分烟雨朦胧、江南小醉的清新闲散之意。

    她便孤身坐于那冰冷冷色调的金属阶梯上,双膝并拢,双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前方暗着的景致。

    先前集市热闹时,云层密布,挡住了月。顶多也就偶尔风路过时,巧合地可以透下点维持不了多久的月光。这会集市歇息了,只留下戏台后台处的几个尚未入睡去的唱戏者们还在收点东西时,云层倒是散了不少。

    许是今夜的月比较羞涩,人少时才愿露出其容;也或者,许是云与月,都想犒劳下台上深情演绎每一个角色、又较着他人晚撤离的梨园子弟们,才让这会月光皎洁了起来。

    月色也可静好如斯。这会洒下,柔柔的光色,静好如月的女孩,恍如是从一幅清新色调的水彩中抠出来置放在了不显眼的这处般。

    “发呆呢?”一个听着成熟许多的女音说道。

    女孩回头,笑起,甜柔地喊了一声:“玲姐。”

    梯子顶端终处,她所称为玲姐之人,正倚靠着,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戏台,搭构其“骨”的是冰冷色感的金属,但在“骨”与“骨”间填充着其体的,还是看着陈色有点年岁、却依然结实如新的木板。

    玲姐从后台工作区走出来,往算是门扉的左侧走了两步,倚靠的背后正是木板。

    戏台平台这背后部分的边沿,较着隔出后台区域的竖立木板处留着些距离,足够一人以有些慵懒地姿势靠立。玲姐便是站在了这段空立处,还不挡着出入口。

    她一靠上,木板便立刻感受到了人的重量,轻轻微微地发出了些细碎吱嘎声。

    “玲姐,您又吸烟呐?”下方阶梯上坐着的女孩语道。

    “戏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嘛!担心自己吸了二手烟啊?那我换个别处去。还想这会的风应该也不大会怎么吹到你那。”

    “那倒不用。我只是担心你。玲姐,吸烟可对嗓子不好。做我们这行的,嗓子可是要好好养护着的呢。”女孩目视着前方,同着身后、稍高处正倚靠站立着的同僚说道。

    “知道呢。小丫头片子,这话听着,可反倒你是姐姐了。我也就偶尔吸几口。放心。倒是你,一个人坐这,想啥呢?”玲姐换了个站姿,一手举烟,另一手则托于这手手肘之下,普通至极的动作间却也是极尽着妖娆与妩媚。

    “没想什么呢。就发发呆而已。以前听大人们说,祖上一辈就是从沂竹镇搬迁过去的。小时候,可期待来这里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来。没想到,这一次来了,自己竟然意想不到地平静呢。”女孩托起了腮帮子,双眼则还是目视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些夜中暗影的前方。

    “这镇子好像以前都是姓陈的,现在也是陈姓居多。说起来你也姓陈呢。平常小雅、小雅的叫惯了,都快忘了你姓什么,默认跟我同姓,当成我家的了。”玲姐吸了口烟,笑语道。

    “玲姐,您可真会说笑。不过要是你家的,有你这样会照顾人的亲姐姐,我一定会超开心的。肯定会超幸福。”

    “说不定真要是亲姐姐,你可要嫌我烦了。我家那老妹,就老嫌我啰嗦。老说我比老妈还啰嗦。亲姐姐,我们俩这辈子可是没缘分了。投胎也是技术活,要投到一起可不容易。不过嘛,我倒是一直觉得你像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

    玲姐吸了口烟,又用相较认真、严肃了些的口吻补充道:“也不知道怎么的。戏班子里的小姑娘那么多,但只有你,第一次见到时,就让我有这种想法。这个人是我妹妹,我要护着。可能前一世,我们就是要好的亲姐妹,这一世,投胎上没凑上血缘关系吧。”

    “嗯。也许就是这样呢。我也是当玲姐你是我亲姐姐的。所以妹妹的话,玲姐你还是要多听点的。吸烟可对身体不好,哪怕是偶尔,也还是尽量别偶尔吧。”

    “知道了,小丫头片子!明天好像是没什么集体活动吧。过两天快七月半了,今天这场结束了,暂时也没有其他场子的活要接,不急着走。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来了一直想来的地方,总想去走走看看的吧?”

    女孩小雅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目依旧视着前方,好似前头延伸往北的路上、两侧植物的暗影间均有着她期许已久的东西。

    虽然严格来说,这会所处的大地就已是小雅期许已久的。但这三天基本就是统一安排的住处、同这戏台间的两点一线,没有时间四处去细看。

    今晚最后一夜的庆典,终于结束觉得放松了点,但那么晚了,也看不出特别的,分辨不出同自己家所在的川祁镇有什么大的不一样之处。

    “有想好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或是……想见见的人?你家以前是从这里搬出去的话,应该这边还会有老宅子什么,或者亲戚什么的吧。”

    “不知道。可能以前有过,但反正我出生后,没听说过还有什么老宅子的,也没跟这边有什么来往。要是有亲戚什么的,我也不会那么大了,才第一次来这里了。但特别想去的地方还是有的。陈氏祠堂,好像是叫玉竹公祠来着。”

    “可以嘛。”玲姐回道,吸进的烟换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烟气从其唇间吐出。

    “玲姐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嘛……还是不了。我又不姓陈,去什么公祠呀,是吧?明天,我打算好好睡一觉,再看看这边没收干净的摊头。这里的摊子,明天应该一下撤不完,看看有什么不错的玩意,或者给自己添置些衣物什么的。”

    月色已是轻柔,从被风吹散开了的无云间洒下。两人短暂地互不相语。

    “听说这镇子上的老房子挺多,还都保存挺完好的。沂竹古镇。名气在外头是还没太远扬,不过在这一带还算是众所周知的。没太过张扬的古,也挺好。我也去不少古镇游玩过。一旦名气起来了,都容易商业化气息过浓,都是一个套路。没大名气的,反而那份韵味会更地道。”

    玲姐先于这安静里头开了口。

    说是安静,也不是彻底的静无声息。河边有些夜虫的鸣声起伏,戏台后台工作区里头也飘出些笑声、人语。但这些都改不了“安静”的主调,正如夜里的灯光再多也改变不了已是夜中、非白昼的事实一般。

    再度开口时,玲姐手中的烟也短成了不过烟头。烟头上橘色的光,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格外耀眼。那耀眼随着她极为顺手地一弹指,便落在了戏台边沿可容一人靠立的那金属地板上。

    黑色尖跟的拖鞋,遂携着里头那白嫩的足往那闪着耀眼橘色的烟头上用力一踩,这显眼较过月色的光便熄灭了。

    “玲姐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有朝一日,我也要像玲姐那样去很多、很多地方,看很多、很多事物,见很多、很多不一样的人。暂时,第一步,就从这沂竹镇开始。一直想来的地方开始。玲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进戏班子吗?为什么对这个镇子一直梦寐以往吗?”

    玲姐没有立刻回复,只是稍许思着、玩弄着自己烫了大波浪的头发。

    这小丫头片子,刚才不是自己都说了,自己祖上是从这镇子迁移到现在定居的川祁镇的吗?自个儿姓陈,有机会想来这里看看,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怎么自己解释完了没多久,反问起我原因来了?

    “怎么?遇到心上人了?刚好喜欢听戏,也跟这镇子有关?”玲姐的话语间听得出是在打趣。她自然明白不可能是因为男人的事。

    小雅这丫头,可比其他戏班子里的丫头死脑筋、老实多了。年纪也轻,平日里的心思是都花在戏上了。

    较着其他几个,包括自己在内,唯独小雅骨子里有股倔性,可以说她才是对戏曲纯粹地真爱了。自己,其他的戏班子里的,喜欢嘛,也肯定多少喜欢的,但跟小雅一比,真也就是顺其自然走上了这行当而已。

    这样的她,可没看到她花心思在其他上了。也没听说有男朋友。是男人原因的,基本不可能。

    更何况吧,是她一直想来的。哪有梦寐以求,从小孩子时候就惦记上男人的,肯定不会因为这档子事。反正,对这答案是猜不透了。前边小雅自己说过的答案,这会却重问了这问题,那答案必定也不会是原先那个。

    “玲姐!您真是的!怎么会呢?”女孩转头回看向上方位站立着的玲姐,嗔怪着,“才……才不是因为什么心上人!我可很认真地跟你说话呢。”

    “好了,好了。知道。这不就,我猜不到嘛。是什么原因,来,说给玲姐听听。感觉里头,挺有故事的样子。”

    “嗯。”女孩轻声应诺了一声,便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正前方有着月色的朦胧、也稍许带了些雾气感的朦胧中,“玲姐,你相信轮回吗?或者,你相信缘分吗?”

    玲姐没有回应。这种事情,谁知道?与其相信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还不如信奉些可拿可用的东西实在,比如多赚点钱、买点好看的衣服首饰。况且,要真是有这种东西。倒反而显得,那个……男人……是自己造的孽缘、轮回报应了自己一样。明明受伤的是自己……

    一想到那个曾想伤过她心,最后还卷走她的钱款、跟着别的女人私奔了的那男人的事,不由地又想点上根烟。可惜烟盒子在后台放化妆镜前头了。

    “玲姐,我很小时候就在家里见过一张很老、很老的老照片。但保存完好。只是一张不算大的照片,黑白的。那个年代有照片应该也算不错了吧。照片上的人,我也不知道按辈分该怎么称呼。反正肯定是我长辈,比我爷爷奶奶还要辈分大点吧。但……”

    小雅咽了下口水,大晚上的回忆起那张照片突然感觉有点心理作用,觉得阴气森森的。当然她自己挑起的话题,肯定要对玲姐说明的了。

    也可能只是夜色太过清凉,突然感觉有点凉飕飕的吧。小雅右手在自己左手胳膊上搓抚了几下,算是抚平了刚刚一阵起的鸡皮疙瘩。

    “照片上的,那位长辈,跟我很像。超级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家里人很少提起那张照片,也很少提起这事。当作什么都不存在一样。也可能是真忘了把。很小时候,我奶奶倒是跟我讲故事讲到过,那位照片上的长辈,超级喜欢戏文。不止是喜欢听,还喜欢唱。”

    “小时候,我只是觉得照片里的人好看。想着如果自己长大了也能跟她一样就好了。长大了后,却发现竟然还真是一样。还不是简单的一样。是简直一模一样的‘一样’。再加上从小我也喜欢戏文,听着大人们随口哼唱,我也会高兴地哼上几句。这就更加让我有时候有种错觉……”

    说到这时,小雅正双手交错抱于胸前,左右摩挲着自己的臂膀。玲姐在后头是只能看到她坐于台阶上的背影,要不然必定会去给她取件衣裳披上。

    前面没感觉,这会却极感明显,夜里的凉侵袭入骨。

    “也许……也许自己就是照片上那人的转世吧。所以,才会选择进戏班子,而不是单纯地只把戏文当作一个普通的兴趣爱好。我有点……有点……想圆了这个自己以为的前世,没完结的梦。我听奶奶提起过,虽然她也不是亲耳所闻。照片上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在陈氏祠堂的戏台上登台而唱。可惜……”

    可惜后面的尚未等小雅说出来,玲姐就已猜到了结尾。必定是还没实现,人就没了,估计还是年纪轻轻就没了。大晚上的,就算她不大讲究这些,但后面的结局,还是不大想让小雅在这里说出来,总感觉……晦气。反正意思已经明白了。

    正是因此,玲姐抢先了一步插入道:“那你明天,是想去那什么公祠内看看,在那边戏台上唱上一曲吗?”

    小雅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这表情背后的玲姐并看不到。

    “这个嘛……再看。去那边走走看看肯定要的。不管是现世、还是自己以为的前世,都跟这里有血脉上的渊源。至于,唱嘛……到时再看。要是有人什么的,反正要是太傻、太难为情了就算了。这两天在这里台上唱过,也算是在镇子上唱过了,也算是了却心愿、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哦。小雅,可别怪玲姐多嘴问一句啊。那你这个心愿,到底是为了你说的照片上的人达成的,还是为了这会、此刻的你自己达成的?”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的。我可不是傀儡哦,玲姐。两个都有点吧。”小雅说着起身,一个优雅地旋转,裙摆随之摆开,如一朵藤蔓上垂下的牵牛正迎月舒展而开,“我也是真心喜欢戏文的!可不只是,只有奶奶所说,照片上那位跟我长一样的长辈喜欢哦。”

    “可……你那照片,哪个年代的啊?”玲姐问道。

    “嗯,不知道。大概也有个一个世纪了吧。反正有照片了的年代。那个照片保管得很好,肯定当时也是很珍贵的。不仅是照片,应该照片上的人也是,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吧。要不然也不会有机会还让我见着了。”

    “还真确实是挺久前了呢。那么久之前的……我是没见过这个镇子的祠堂,但年代太久,估计那祠堂也不大会再有人去听戏了吧。要不然这三天庆典也不会选在这河边。”

    玲姐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说得过于直接,感觉有些在打击小雅了,一说完便故意拿手去撩了下并没有挡住视线的前边头发。

    “嗯,我知道的了。反正就当来旅游下也好。”

    玲姐看着纯真笑态的小雅,也被感染得不禁嫣然而笑:“就喜欢你这性格。凡事总是那么想得开。那照片上的人,是你奶奶那边的亲戚,还是你爷爷那边的啊?也,也跟你一样姓陈吧?”

    本来不过随口而出问问的,但话一出口,玲姐其实就有几分后悔了。

    小雅这丫头,没什么心思。都说晚上不可呼鬼名,呼之则来。虽然也不会怎么的,也就老人口中这么传承着说着的东西,但还是能避则避,免得晦气。但小雅这丫头估摸着真会直接说出口,不大知晓这种老人所说应讲究的事情。

    “嗯,当然了!当然也姓陈了。她名字,我觉得还挺好听的。陈芳黎。有着芳香的黎明……”小雅说着还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凉的空气,好似真闻到了晨时带露、且盛开得极美的众花的花香,“朝阳洒下,黎明的花香又清新、好闻,光想想就觉得美好呢。”

    “嗯。”看着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孩子,玲姐勉强着让嘴角扬了扬,挤出个微笑来。心里头却是赶紧念着:呸呸呸,不知者无事,小雅这丫头只是缺心眼而已,要是真有听到了的谁,也别见怪,别缠上我们俩!

    白日时暑气尚有,也强;晚上这会河边的凉意却也透出了下一个季节的色彩。凉中带着些阴森之感。

    这份阴森,有些不过是自我的遐想,但也说不准就是跟河边附近喜聚着的妖异、以及另一个临时集市妖市有着关联。

    陈芳黎,这名唤出,倒没有其他什么真的闻名而来。但也不全是毫无反应,只是……被唤名之人,或说是其魂、所化执念,依然于玉竹公祠内尚无法离开。

    但当小雅念及她名时,她那处也是听到了的。哪怕公祠距此河边尚有着些距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