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方而去的东面,是可遥看到的房屋轮廓,和在镇子上方溢出的长条光亮。光亮从北至南,这处看去,是隐隐浮在漆黑房影上空泛起的明。
明中,还有始终未散尽、但却遥闻起来已若恍惚的喧闹声传来。
松竹之间,是走到随处便能轻易撞见的坟。也是因着这层关系,不似其他的山地丘陵也许还有可能有个夜行的路人,这里却是天微微一暗就已早早没了任何人烟,这会更若是被隔绝出的非属世人之地。
“主子,要下去看看吗?”芷芕问向身旁的喻礼。
喻礼两边的腮帮子还略鼓着,被这一问,匆忙地嚼动了几下,喉间一个滑动,才开口应道:“不,还是别下去了。就这么看看就好。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别牵连了我们那处小茶山,有点什么都是可以眼不见为净的。”
“嗯。”芷芕轻声应诺。她本身也不喜掺和进麻烦事,只是来都来了,还是要问问自家主子的意思的。
说话的这俩人,此刻正悬空浮于坟山半山腰处。下方便是藏在此山中的那处池塘。
白日若有阳光,池面粼粼波光自起,裁碎了一池随意铺洒的光线。
今天这样晴好的夜晚下,池塘则算是坟山内唯一的亮堂处。一整个池面失却了昼里干脆利落的明,月色随意洒落,改而却也让其披上了一大层轻薄蝉翼拼成的朦胧。
此刻,又不同于往日。星星点点的光,若群聚的萤火散布在池上。但也只是整体的形像极了成片萤火,光的色是明显不相同的蓝,一见就会让人心中生寒的蓝。
蓝色光点忽高忽低,漂浮不定,但始终没有离开过池塘上方的区域。
“今年的鬼门……看样子不只是一扇呢!另一扇,也是同下方那世界相连吗?”芷芕随口说了两句,目光透过那些飘动来回的蓝光,直接视向下方可以依稀辨识出的两处黑色旋涡。
“恐怕不是。就这么个小镇子,那么点人口,就开出两扇,哪能有那么大面子!”
喻礼说着又从手中纸盒子里戳起了一个章鱼丸子往嘴里塞去,说话的声音也因嚼着食物变得模糊了些。
“尸盛之处,阴气聚集,往生者意念残留自然也会多,鬼门容易生。鬼门不过是在某些特殊日子里方便逝者来回两个世界,回来看看生者的。鬼门的大小规模、敞开程度也跟着实际情况会有不一。这座山上的,之前每年都只开一扇,这一年下来也没一下多出那么多往生者,还不需要兴师众众,整个俩门出来。”
喻礼补充着说完,嘴中的食物大体已基本下咽,但却还有些噎着在了那里。
“来者不善嘛,反正!”芷芕看了看自己的主子,顺手从手中拎着的袋子里拿出一瓶饮料,拧开了递了过去,“主子,您还是先吃完东西再说话的好。”
一接过饮料,喻礼便猛喝了起来,不过几口瓶子就已为空。他不好意思地又把空瓶递还给了芷芕,“知道了。还是你最了解我啊,芷芕。”
“主子,这算是……表扬?”
“啊……这个……”
喻礼以空着的右手去挠了挠自己脑袋,直接传达出自己的情感,亦或只是如此地承认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启齿的。
于他而言,赞许便是赞许,喜欢便是喜欢,心中明了便是真实,没必要再特意用语言的方式再来加固。若定要说出口来,那还真是最好有个缝啊、墙啊的可以提前备着供他躲一躲了。
“果然……说不出口?”
“芷芕,你知道我这性格的,就别闹了。”
“行吧,明白。我就……当作是表扬了。不过,主子,你这内敛,还幸好不是人类了。要是,是个人类,哪天邂逅到了个心上人,都不好意思开口表白,可要注孤身了。”
喻礼讪讪地笑笑,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食物上,用左手纸盒中的竹签戳起了另一枚章鱼丸子,想借此来躲开这稍显尴尬的话题。
“今晚人类的聚会不是赶集。不管是怎么样的名头,时间恰巧在七月半前昔,也多少隐约算是祭祖的庆典吧。难道这鬼火的蓝光,庆典召来的?我们来这镇子也不是头一年了,这坟山冒出鬼火也还是头一回见到吧。”
喻礼想回复芷芕所说,囫囵吞枣地就把尚未咀嚼透彻的丸子噎了下去:“现在的庆典不过图个热闹,走个形式而已,哪还有这种功效?估计牵头人自己都没想过要有多深层次的意义。早已不似以前,不过借着名头热闹热闹,不过这样也挺好。”
“主子,你不是不喜欢热闹吗?怎么挺好了?”芷芕瞥了眼身旁的喻礼,故意性地问了一句。
“这个……这个……看别人热闹也不错的嘛。我是不喜欢到热闹里面,但环境要是总是一成不变也没劲的,偶尔变换下周围环境也是可以的。我就……就不用变了啊。”
芷芕只清浅一笑,不再多问。本来也就拿主子开了个涮而已,他那性格,跟随了那么多年,再清楚不过了。
“主子可真是以不变应万变呢。不过呢,对于非人类的我们来说,芷芕我倒觉得这样的主子挺好!要不然我也不会跟着混了。”
芷芕转而双眸凝望下方深池,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一旁的主子听了这话差点被口水给呛到了,“心不诚则不灵。灵不通,自身灵气也不强,还没有契约印记可以借力的,也确实传达不到,召唤不了。大概是这其中那个假冒的鬼门中来的吧。”
“大概吧。不过,这鬼火,还挺好看的。是吧,芷芕?”不过几个凌空的步子,喻礼这会已又往池面更接近了些,蹲下身来细细端看着若萤火的蓝。
“主子,你可别突发奇想,去碰它们啊!不管是不是召唤出的,还是从鬼门旋涡里来的,这玩意,无缘无故就今年出现,恐怕都不是善茬。”
“知道,知道!放心,芷芕,我不会这么没事给自己找事的。真的是漂亮啊……像长在了池塘上的小银河。”
确如一池大小的星空被裁剪下了一块,正好镶嵌于此。还必定是在最无云层遮拦、最无其他任何光线干扰下,从最璀璨的星夜中精裁而下的。
抬头往上,同凝于天穹的星空相比,最大区别,大概就是这一片坟山上的是在始终灵活动着的。
那些鬼火忽左忽右,每一个蓝色光火都有着各自没有固定下的小路径。集结,汇聚成形。大部分时刻看不出整体似何物,但有着几个小片刻却也能瞧出形来,也都是同这坟山极为相贴切之物。或是曼珠沙华,或若骷髅,均是容易联想到“死亡”两字的事物。
盯着蓝色鬼火只小看了一会儿,喻礼的目光往蓝火下方更深处看去。鬼火并不惧水,水中亦可燃出光芒来,但这会的鬼火却均没有紧贴着水面而行,而是至少空开了三十厘米左右的距离。
在鬼火同池面之间的这段距离间,便是那两个可穿透视过、又呈着黑色的漩涡——未来几日鬼门将现之处。
“芷芕,你说这两个长那么像,哪个才是同下方世界相连的真鬼门呢?要不要来打个赌?我赌左边那个。”喻礼抬手示意了左方。
“打赌?没兴趣。”芷芕极为冷淡地回复道,“主子,我记得……前不久您刚去过泓汐那吧。我想着吧,是不是最近您去泓汐太频了,沾染上了一些那边坏习惯啊?要是没其他事,我可就先回去了啊。这鬼火反正也欣赏完了,没什么好再多看的了。”
“啊……别走那么快啊,芷芕。”虽说喻礼才是主子,但此刻却更如个孩童。他看着芷芕转身打算离开,也急忙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两人离去后,坟山又恢复了今夜一往的静谧与阴森。
本来他俩也是无意发现了这异常而起的蓝色来查探下的。栖身的茶山就在这座坟山不远,再不食人间烟火、不问世事沧桑与炎凉,算得上是家门口的事情还是要留意着的。
待他俩彻底走远后不过五分钟左右,静谧的池塘上方却又生出了另一番景致。
生者三把火。亡者自然不相同。三火已尽,本应归尘。
但若是集中在某一地,滞留不去的亡魂聚得多了;亦或是亡灵本身堕入鬼道得过深,不仅仅是彻底成为了妖异之类,还是属于其间妖力强盛者,则也是能在这两种情形下生出不同于生者那三把火的另一种火来的。这火便为极阴之火——鬼火。
喻礼同芷芕先前所见的蓝火,也是鬼火,虽也极阴,却都不过是一小丢一小星的零碎火点。来源于何,是让人生疑,但终归这么一点点大,数量是多,也终究顶多这一个池塘大小,惹不出什么大事端的模样,没必要太过紧张。
这会变化出的景致,若是两人见到的,就绝不会那么无事发生一般回了自己那茶山。不过另一层来说,之所以池塘上方的火点选择了此刻开始了变化,是否也是刻意等着这两位突来坟山的来客离去也不好说。
只见那些一直均在池塘上空范围内动着的蓝色光火,倏地一下都不约而同地飘向了池心正对之处。依旧是同池面保持着三十厘米左右的距离,蓝色聚集、交缠、压缩,最终成了一枚比玻璃球大不了多少的球体。
以蓝压成的球体,自然也是蓝色。只是蓝得更为纯粹,是远比冬日里最晴朗、最蓝净的天空还胜出几分的蓝。
蓝色球体自身带着蓝光,但光也是没有丝毫想要扩散影响周围哪怕一毫米范围的意思,只是始终把光亮都限制在了球体内部。
成了这浑圆形态后,凝固不动了不逾五秒,圆球便一下溃散爆裂了开来。所形成的冲击波,以平行于池面的状态同时沿着山体坡度向四面八方冲散开来。
池塘附近环池延展开、也为坟山一眼所见主体部分的成片竹子、松树都齐刷刷地被带着纷纷往外围倾斜倒去。
躯干相对强健的也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紧挨池边的草本类植物了。
池塘边缘茂盛疯长着的植物,平常视线随意一扫,就能估出均在一人多高左右。其间说不上名的野草居多,也有能辨识出的群生芦苇,本就属于木质部不发达的,身型轻灵,这会又离得再近不过,一下都随着冲击直接被拍倒、往外延方向直贴向了地面。
向东而立的这整半座坟山,都被球体崩散带起的波动发出了摩挲之声,以池为中心的群体弯曲,让池塘更显开阔了不少,月色一无所挡地直泄而下。
“咔嚓~”
“咔嚓~”
几处地方传来松枝经不住弯折,断裂之声。
强弱之分也在此被模棱了概念,只有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是否能有韧性坚持住的区别。
初一见时,必定是会觉得竹子的躯身必是强过那些草本类的;而相比竹子的“虚心”特性,更易觉得实心的松更为强壮。但这会几声断裂之声却均是松枝折断之声。
有了坚硬的壳,坚实的躯,未必将就能保证永远坚挺而立。适者生存,权变而迎,无论放在何时都是适用的。
说也奇怪,明明是整半山的范围都受到了影响,这动静却在山脚及同后半山的交界处戛然而止。好似这半面的山坡只是某个玻璃罩内的景观物,玻璃内起的波荡,到了边缘就再也无法穿透了玻璃影响到外面去。
而从山外头往山处看去,这隐形的玻璃罩又像是某种投射出虚假影像的投影,并看不出坟山上有丝毫的微澜。还是那一如往常,夜中漆黑得融在了一起黑,无风不动、凝固静止的黑。
所幸,只能山内见识到的冲击并没有持续过久。发生在植被层上的冲击很快又撤去了,过度的弯曲回正,只是惯性地,植物纷纷来回弹动颤着。
而引起这波冲击的蓝色球体,溃散后已完全不见了影子,也寻不到任何鬼火的痕迹。池塘上方只有黑色漩涡,一如这山中的任一处坟墓,静到了死气沉沉。
这份死静死静中却含着随时可能爆发出的变故。
正是这种再寻常不过的寻常、看不出同往日差异的静中,才藏着生出各种变化的可能,也让变故生时显得更为突如其来,来时又更令人意想不到。若是在本来就变化不止的环境中,再有点什么变化反倒不足为奇,是理所当然内的事了。
果然……
短短几分后,蓝色又再现在了池上方。
两处黑色漩涡的螺旋内,先是疏松零散的几点蓝点冒起,后如洒上了一大把鬼火磨成的碎粉,再然后,黑色已彻底褪去了颜色,唯留下了纯粹的蓝。
两门皆如是,真假难辨。鬼节尚未正式到,鬼门还没到启开的时刻,却先从漩涡内长出了万千的曼珠沙华。
花叶永不相见,长出的彼岸均为有花无叶时的样貌。
纯蓝纯蓝。
这死静中的蓝,是鬼火的蓝,若谁抓了几把鬼火直接雕刻出了花形。又自带着光亮,这黑漆漆中唯一的光源,也恰若这坟山上唯一的活力。
也是受着池塘及旋涡本身大小的限制,万千的曼珠沙华,大小较通常的小了许多。迷你娇小的体态,组成了两片悬空于池塘近上空的小花海。
彼岸的花在旋涡上绽开后,又有蓝色的液体从每一株的花瓣上滴落。分别在两片花海垂直而下的范围内,各自形成了一场小区域内的蓝色小雨。
蓝色的雨滴落下,直接往池面落去,底下依托的旋涡被视若无物般。但蓝色雨水一接触了池塘真正的水,却又不似水般可以融入进去,取而代之的是化作了清濛雾态。
这雾态也为蓝,依旧鬼火的蓝,自然也保留着鬼火极阴的属性。但踢开属性不谈,光从温度上来说的话,却又是极让人费解的冒着蒸蒸热气。阴与热竟并存于此。
又因着热气较冷气更为轻薄,更易上升。这会这些蓝色液体所化的氤氲雾态,已开始上扬至了空中。从松竹间穿过的风一吹过池塘这带,蓝色雾气便被吹带着散开得更扩了。
不一会功夫,还是以池塘为中心,扩散而开的蓝色迷雾已覆盖了坟山东半面山的足足三分之二。
山外依旧被障眼法的无形之术遮蔽着,看不到山里冲击过后、又起了蓝色雾气的真实。山里的四散开的迷雾,也好似另一层山内的障眼之术。
蓝色的氤氲随着时间每秒每分地流动,雾态的浓度也在呈着几何增长。很快,夜的漆黑,松竹的苍翠,柔银似的月光都已被蓝色盖去了真容,唯剩满山满眼的蓝亮一片。
若是此时步行在山间,必定会迷失了方向。不只是方向,连足下何处为地,何处为水都早已辨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海中才出现了别样的颜色。
是一抹红从蓝中探出。渐近红处,才能发现,原来那里才是一切的中心——池塘所在处。
两片蓝色的彼岸花海依旧覆盖着旋涡,悬浮在那里。但这两片中间、原先空无一物处,也起了变化,悬浮着生出了一道依然是由彼岸花构筑的搭桥。
搭桥宽度不大,比五六股粗麻绳横排展开宽不到哪,同旋涡的跨度相比,只能以迷你小桥来形容更合适了。两片旋涡上的花海就如两座悬浮在池上的迷你小岛,这搭钱便是中间唯一的相连通道。
方才那惹眼的红,便是从蓝色彼岸的搭桥上而出的。
也是一株彼岸花。娇艳娇媚到极致的红,让它看着较其他鬼火色的数万数千朵正常了许多。毕竟红色的曼珠沙华才是在彼岸时节最常能看到的色彩,也是三途河畔蔓延了一大片的色彩。
这一株的彼岸所处位置,正好在搭桥正中央。花的体型也没有其他蓝色的那般娇小,是同人世间便能寻访到的普通品一样的大小。
“是不是来早了点呢?”一个娇细的女音忽然响起,轻声细语,怕惊断了蛛丝的夜露般。
细探声音而去,唯一疑似源头的也还是那珠独一无二的红彼岸了。
坟山山内晚上并无会开口说话的活人。这山又跟曾经老山主有着些过往和瓜葛,也让附近妖异之类不会选择定居于此,也就排除了本就居于山内的妖异的可能。剩下的,那娇艳无比的曼珠沙华便是话音来源的最大可能了。
又有风过,一刹之间,红色周边的蓝雾稠了几分,彻底遮住了红彼岸的色彩。
但也不过刹那之事,正如疾风吹云小遮月般。待风平,蓝雾的分布已再次均衡起来,那珠艳丽的花却不见了。
换而之的,是一个身穿斜肩红裙的女子坐在了那相比淡薄了太多的搭桥之上。手中拈花,娇探于鼻下,而花正是那彼岸。
“你要是知道早了,还不先回来?鬼节还没到,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几天。”这一回是一个男声,光从说话声音来猜测,必定是一位长得俊朗的年轻人。其声从何处传来,却是寻不到边际的,仿若整片雾气都是发出这声音的本体一般。
“世事皆有意外嘛。让我早来的意外,还不是跟你为人时有关的东西冒出来了!不过,确实早了些吧。就听你的,先回去。”红裙女子轻笑而起,一下便从蓝色间消散了踪影。
山间的蓝雾却未随着她的离去而立刻散去,只是一点一点迎着月色等着慢慢被稀释开来。待到次日天明之时,除了几根断了松枝外,一切都会归为坟山原貌,今晚的一切异样都将是未曾发生过之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