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傍晚残留的暑气已明显较先前的日子弱了许多。如此一来，那无风无纹的深水区水面，倒更像是对悄然逝去的酷暑极为不适，立秋尚未多久便被瞬间冻在了此处。
水面静如斯，水下亦静若止。
对于不断向着水底而去的陆筱颖来说，在这方河水中的世界里，那些游鱼、水草不过是不会语的点饰。装点着深沉、乃至深邃；装点着对于渺小的她来说，深到了好似无边无际的碧绿的水。
就算真实中，这些鱼虾、水中植物确实是在动着的，但在她看来也不过跟墙上壁纸里头的花鸟无二异。动与不动本就相对，心若觉止，对于当事人来说便是止。世间之理本这样，没有绝对肯定的对错，又既非纯粹的唯物、亦非纯粹的唯心，只有不同环境下权变而成的是否相适。
先前，刚整个人入水没多久时，还剩有小黑在水中弄出的动静。这会也已听不到了，大概声音被河水给吸收掉了吧。但严晞的声音，从河底传导着而上，在陆筱颖听来却丝毫未被弱化，反倒更像是窃窃私语那般的音量被扩大了不知多少倍。大概也是那发光之物的功劳吧。
发光的铃铛就静躺在那。陆筱颖被其声所魅，为其光所惑，伸出手只想去抓住，可是明明好似近在咫尺，没想到从河面距离河底还是有些距离的。也有可能是水中的时光特别缓慢，外头的几秒在这里被错位地拉成了几分钟般。
终于，她的指间碰到了那发光的铃儿。她张开五指把它紧捏在手心，一同被抓起的那些淤泥从她指缝间漏下，细沙滑过皮肤的触感如此清晰。
说也奇怪，一碰到铃铛它便不再发出光来，而且严晞的声音也一下弱成了近乎听不到的耳语，但可以分辨得出便是从这有些古旧、带着古银色泽的铃铛里头发出来的。陆筱颖的意识也在此时变回了清晰，不再只光惦念着那巧合中藏存了严晞魂魄的铃。
“小黑！”一摆脱了摄神力量的约束，陆筱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跟随自己一同来到水里的小黑。她张嘴说着，言语化为了河中的水泡，如鱼一般。她忘了这会在水中，没法像陆地上那样正常说话。
在河底转身，她推摆着双手努力往水面的方向上去，并不会游泳的她，这返程却也格外顺畅。她知道，是汐在自己额间落下的那个守护印记的缘故。要不然估计早就挂了，水中呼吸就是个问题，更别谈还能在几乎没有光线照入的水底依旧看得清周遭。
包裹着她的河水有意识般，推动着她更快地前往水面，很快，视野就比底下亮了许多。再一次见到了还在那水中扑腾，想往水底钻入，但又因为呛水把头抬回水面上的小黑，看到它的四足在水中不停划动，陆筱颖就觉得眼睛在发酸，有液体要涌出。
又往上了一点，除了小黑，她还注意到水面上映下的人影。水浅一点那方是依旧古风古韵的水璃，水璃就站在那儿，双臂上紧缠着蓝色的什么东西；而相反的方向，那个随着桥栏一起的倒影中有不相识的一男一女。等等……不相识……这个很漂亮的女生……见到过！
在哪里见到的呢？感觉就是这个暑假的事情。这个夏天，还真是一下见到了好多人呢。
记忆在迅速地翻飞，自动索引寻找着线索。严晞……
陆筱颖看了看自己始终捏着那铃铛的手，她有预感汐所提的严晞没被钱婆婆召回的魂魄必定在这里面，要不然严晞的声音也不会从这里发出了。严晞……对，严晞！是在跟严晞一起过桥时遇过那个女生的。
黑色的洋伞下，红与黑的裙裳。白净的皮肤上，那樱唇如同是一抹鲜红的血缀在了白雪上。记忆敞开了一个口子，其间的画面，如时间倒流再次重临那邂逅时刻的现场一样清晰。那女生的一语、一笑、一莞尔，都带着让众生倾倒的美与魅。
果然，她也不是人吗？水中影像的方位，既然跟水璃对立而视的样子，应该是同水璃一样不属于人类的。水璃……好像遇到了麻烦。水璃为什么也会在这里呢？那么巧。还是……也是……因为自己吗？
本就喜欢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陆筱颖，目光又无意落在了零珞的倒影上。就靠在桥栏杆上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零珞也美得动人心魄。这份美不同于水璃，水璃似清水淡墨着成，零珞则如浓墨重彩的笔下细细描画出的佳人。
相比这份浓厚的色调，零珞右腕间的那串手链则显得淡雅了太多。那像多只娇小的山羊角串起组成的手链，第一次桥上遇到时也见过。山羊角啊……接梦溪走的那个人，也有个青色山羊角的标志呢，只是那是个纹身。
这么想着时，河水助力之下的陆筱颖已到了距离小黑的四足触手可及之处。此处距离水面也已很近，不再是黑黝黝一片的浓浓碧绿，上面的光线掺杂到了水间，水层看着又透出了透明的本质。
而就在这时，一股凝结成团的黑雾从水底升将而起，从陆筱颖左侧面直冲着过来。
“小颖……小颖……小颖，你是来找我和小晞玩的吗？”稚嫩的声音随雾传来。
陆筱颖看了眼这黑雾，已经知道来者为何。可惜她在水中没法像在陆地上一样正常出声说话，她想传达的话语这会反正也传达不出，便继续努力摆动着双腿想尽快往上出到水面外。
就算知道那是儿时的玩伴，他也早已不是那个曾经的他，早已不是应存于此世之人。陆筱颖还是多少觉得这个非人的玩伴，从作为人类的生命消逝之时起，他的一些曾为人时的想法都在一定程度上会随时间的推移而转变的，就算他自己并不自知。比如对严晞的执着，把严晞的部分魂魄困于水底。也许，这黑雾的思维方式，会跟汐他们活了不知多少年头的妖异更为贴近吧。
反正不管怎么说，非人形式再现的这执念，让陆筱颖感到的还是害怕更占了上风，想快点跟小黑一起离开水里。
只是黑雾来势汹汹，一眨眼已猛扑到了她面前。
“小颖，你这是要走吗？你不是来陪我们的吗？”
“你看她哪里像是来玩的！她一看就是为了今天早上掉这里的铃铛来的。小晞那魂魄，还被一条臭鱼踢到了那铃铛里。要是小颖带着那铃离开了，我看我们都没办法再重新带小晞回来。”黑雾中另一个声音说道。这声音完全不同于前面那稚嫩的话语，粗糙、沙哑。
“不会的！小颖不会那么做的！”稚嫩的话语加大了好几番的音量，才听了几句话就有些失控地扩散开黑雾，一下把陆筱颖包拢在了中央，“不，小颖和小晞都要陪我玩！你们都来了，不可以离开！”
黑雾不由分说地向包围的中心涌去。
本就有些害怕的陆筱颖，听到从那团黑雾中冒出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更是多了几分恐慌，更不用说此时的黑雾从原先只在一个方位的一团，变成了现在的四面围拢。
又如上一次梦中般惊险。这次，正当黑雾已裹住了她的双腿，距离覆盖住她的双眼近到还只差了一厘米时，看似平静的河水一下暗潮涌起。一股水流在水下自生，一下化成了游龙之状冲散了黑雾。
被这一冲击，黑雾溃散而去，一瞬间变得就如只有零星一点黑墨无意落入河中般淡薄缥缈。
水面上方之人并未察觉这水下的另一番动静。那游龙状的水流来之匆匆，去亦匆匆，冲散了黑雾的执念后便在深水区里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只有陆筱颖额前那印记闪现了一下光芒。
陆筱颖只知刚才的化险为夷，水流出现必定也与汐给的守护印记有关。但她所不知的是，方才的水龙实则她自己也是那不可缺少的主因之一，是她在紧急情况下，无意中通过守护印记借用了汐的力量所召唤出来的。
此河本就为汐所有，在汐地界上的任何水域内，借用汐的力量都可以得到加倍翻成的效果。否则，以陆筱颖的水平不可能第一次借用力量就能化出这样的龙状水流。但是只可惜，还是她自身水平所限，暂时还只能维持这么一瞬，于是那水龙消散得也是极快。
水龙散去。黑雾也并非消失，只是受了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猝不及防间形被冲散、一时间削弱了而已。水流消失后，执念又已在重新凝结成水下的浓雾中。
小黑同陆筱颖本就在一手臂的距离之内，此刻水下的流动，它也有感。四足依旧在水中不停歇地划动，这回它毫不犹豫地把整个脑袋都探入了水底，游动着朝陆筱颖而来。
陆筱颖也努力地往上挣着，只是在不顺的时候总感觉麻烦事更会找上门来。左边的小腿肚上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了一般。她低头看去，并无一物，但是腿上分明有五个被抓得发红的手指印。
是执念。肯定是的！
陆筱颖抬头继续看向小黑，不畏生死、只为自己而来的小黑。她摆了摆手，示意着小黑不要靠近，只是……为时已晚。
小黑是看到了这手势。是理解了主人的意思吗？不得而知。但不管是否理解陆筱颖摆手间的含义，它读懂的是自己的主人正有危险。
狗眼可辨阴阳，小黑的水性又比陆筱颖好，它快速地游到了陆筱颖的小腿红印处，狠狠地朝着看似只有河水的地方咬去。被这一咬，那一处的河水像顷刻间被染色了般变为了墨色。
这墨色一收一缩地动着，有很多凸状物伸出。陆筱颖的角度看去那凸出之物正在迅速地化成一只只黑色的手，数不清有多少的手。
陆筱颖急忙一个转身，也反方向地再次朝水底方过去，想去抱着护住小黑。
已不过咫尺，黑色中一根锁链猛地冲出，像是知道了她的意图。她捏着铃铛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但手背被锁链硬生生划过，有些划破了皮。
而眼前的小黑，嘴中正不停有水泡冒出，四肢挣扎着，黑色的身体上紧紧缠着好几圈同样的锁链。前边看到的那些手，少了许多，但剩下的都或拉或扯着已经难受至极的小黑。一眼望去，被黑色弥漫覆盖满了的河水下层，像随时准备着吞噬掉此刻的小黑和陆筱颖。
又一根锁链从暗处窜出，陆筱颖往旁一侧，刚侥幸躲了过去，握紧着的右手手臂处却被另一根给绕上了。可幸的是，她的左手已经抱住了小黑。
小黑的脖间也有黑手纠缠不清，已顾不得心中泛起的对这黑色的嫌恶与害怕交杂之感，陆筱颖右边是无法自由行动，但左手努力地去掰开那一根根的黑手。
黑手也为执念所化，不过黑雾凝成的形象。正如她可以穿透黑色，可以抱住已被一半没在了墨黑中的小黑一般，当她努力去掰这些黑手时，也一样徒劳地发现再怎么尝试，她的手都会直接穿透碰都碰不到黑手。而黑手却还依旧如初地紧缠着小黑脖间不放。
犬牙咧着，小黑的状况已危在旦夕。自己还有汐的印记，再多待会儿想必也不会感到呼吸不畅，但是小黑不一样……这么想着，被急得双眼已红的陆筱颖只觉身后有股热流导入，顾不得转身去好奇，一张水凝结的网便从水面方向降下拢了过来，把她和小黑网在了中央。
组成这网纵横交错的线条，分明就是水的样貌、水的质地，但在这河水中，依旧可识可辨，如液态的水间凝出了固态如网的水。
网中隔出的空间内没有水，呼吸、说话都可如陆上般自由顺畅。陆筱颖搂着小黑，却已在其内泣不成声。泪止不住地往下，滴在了小黑一样湿哒哒的身上；而语，此时可以传达，她却是无语凝噎。只能眼睁睁看着怀中的小黑渐渐散去热度，渐渐，心跳变缓变无。
方才，水璃将自身的妖力毕数输入水中，水网形成，开始一点点护住陆筱颖和小黑的同时，也同步驱散着纠缠不清的执念那些黑色。执念自然心有不甘，原本缠绕着的锁链一时松开，却在水中乱舞了起来。
悄无声息间，一条飞速闪过的链条竟已在小黑喉间划了一道口子。浓浓的血腥之味顿时散出，还有源源不断、更多的血从小黑身上流出。像是被血惊到了，那一秒，执念也停止了动作，静止地停在水中。
水中夹杂着小黑的血，血也随水染到了陆筱颖右手始终不放的铃铛中。
“叮铃~”似有似无的又一声铃响。铃铛中有白烟状物冒出，透过陆筱颖的指缝往上而去，到了即将到水面之处时，便消散看不见了。而在家中的严晞，双眸间在同一个时点重回了那一点魂魄齐全的澄明。
小黑之血正如民间所说，黑狗血可驱邪。确确实实驱除掉了执念施加给严晞魂魄的束缚，魂魄便立刻寻着肉身归了回去。
而严晞残留魂魄离去后的铃铛，不知为何又传出了另一句话语。那是今晨钱婆婆来此时所说，竟被这铃儿照着原声地回放了出来。
“可别再惹事了。其他的我也帮不了你了。既然只能找个替代是没法改变的事情，那你找到了合适的替代人选，就早日投胎去吧。”
一模一样的音量，一模一样的腔调，同钱婆婆清晨说这话时完全一模一样。
“钱……婆婆……”黑色中又响起了那稚嫩的童音。
下一秒，执念驱使着自身之力，在那张网完全罩住陆筱颖和小黑前，在小黑流尽其血而亡前，让河水更多地进到了小黑嘴里。只有一样因水而死，才能替代。既然如此，那就用这条狗来替代自己吧，反正它被自己弄伤已经活不了了。
虽不知道用这条将死的小狗能否可以替代成功，但听到钱婆婆声音再现时，执念好似顿悟了什么。小颖和小晞，面对自己的害怕……怕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回不到以前一起抓蚂蚱、一起扮家家的日子了。
可别再惹事了……
小砾也是猛然间察觉到自己惹的事或许已经太多。那就……就如钱婆婆说的，早日投胎去吧。但是，还是不想伤害小颖或者小晞，不想以那些曾经的伙伴作为替代。
网终于整个护住了陆筱颖和小黑。全身湿透的小黑，拼劲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了眼陆筱颖，便垂下了脑袋，随后再也没有动一下。小黑的身体缓缓凉却，心跳终渐停息。
虽流了不少血，但最终，小黑还是因水而亡，也算溺亡在了这河里。
网外的水中，执念的黑色躯体迅速凝聚、缩小，化成了一个人形。小砾生前的样貌再现，他看着哭泣不止的陆筱颖，搓着手、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后，身形便也从水中化成了一阵薄烟而去。
但被替代得以离开的只有执念。小砾化烟而去，再次走向轮回之路时，纸人也从其体内脱落了出来。失去了宿主的纸人，轻晃晃地飘着出到了水面之上。飘入空中，如入秋后初落的一片轻叶，无处安放。58xs8.com